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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塢》第一百二十二章 平陽亂(四)
傍晚,暮色蒼茫。

劉乂帶著三千餘人馬,鎧甲齊備,在平陽城下擺開陣勢。鉛色的天空下,他們對面是大約四千劉聰的敗軍,因為倉促逃回,大多並未被甲,馬隊也不多,隊形零散,似乎不堪一擊。

看來靳準的計策並無偏差,自己與劉聰體量相當,並不需要怕他什麼。唯一需要擔心的,只是手下軍士畏懼劉聰的權威罷了。

雖說前朝已有抽戈犯蹕之事,在熟悉中原故事的匈奴貴族看來,天子者,不過兵強馬壯者為之。但一般匈奴人還是像畏懼神明一樣畏懼天子,或者說撐犁孤塗單於。這種敬畏不像中原晉人一般是對上位者權威的認同,而是夾雜著原始薩滿教中對蒼天,也就是所謂撐犁的天然恐懼。

「諸將隨我向前!」他高舉寶劍:「天子為奸臣所蒙蔽,失德敗禮,喪師於河內。戰前已經鑄造過金人八尊以佔卜,皆成。可見其已經失了天命,不再是撐犁的化身。而我為本朝皇太弟,當匡扶天下,若事成,諸君皆是元勛。」

劉乂這段戰前號令,顯然是盧志所教,夾雜了各種要素,對於晉人,在說天命和禮法;對於匈奴人,則在說佔卜的結果;對於沒有信仰的投機者,則在說事成賞賜的事情。

只是雖說面面俱到,但軍隊士氣並未大振,只是緊緊列陣,勉強緩緩向前。兩側騎兵則是靳準的部下為主,因為東宮守衛少有騎兵,此時亦包抄而進。

前軍此時已經可以望見劉聰的麾蓋,敵軍箭矢正稀稀拉拉地射了過來,弓手一面射擊,一面有條不紊地向後退卻。見眼前只是一群孱弱的弓手,前鋒不禁感到這天子的精銳也沒有什麼可畏的,於是競相衝鋒,即將白刃相交之時——

城門的弔橋緩緩向上收了起來。

最早發現這一件事的,是盧志:「殿下,快看平陽城——」

「城門!」劉乂猛一扭頭,城門已在須臾之間閉上:「靳準他在幹什麼?快!傳令前軍停步,向平陽城回軍。」

前鋒大多是忠誠於劉乂的東宮守衛,所以被安排在最為關鍵的位置。現在接到撤退的命令,軍心沮喪,隻得不情不願地從戰場上冒著箭雨撤回,被劉聰一路尾隨放箭。撤退的號令以訛傳訛,又成了後軍被襲擊,所以人心惶惶,自相踐踏,亦有不少傷亡。

好在劉聰所部暫時並未衝鋒,劉乂得以全軍回到平陽城下,靳準則立在城頭,雙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著劉乂。

「靳護軍為何緊閉城門?」劉乂以鞭指著城頭。

「我為國守平陽,欲盡誅城外叛軍耳!」靳準笑道,回顧旁人:「取弓來,讓我射死這不孝不義之徒。」

劉乂大驚,趕緊回馬,一箭早已落下,落在馬前七尺處。那馬驚得撅起了蹄子,差點將他掀翻下馬來。

「靳準,你才是不忠不義的小人,告訴我,你為何叛變?劉聰給你的,我能給十倍!還不滿足麽?」

「喲,我的皇太弟殿下」,靳準將弓扔在一旁,一手撐著城垛:「你還不明白麽?若是殿下登基,我不是殿下嫡系,得到的不過是黃金珠玉這些俗物而已;而若是河內王登基,我才可能參與到朝政中去。」

「哼!河內王?即使你獻了城,你以為你就能脫得開乾係麽?你殺了城中那麼多河內王的親信,河內王如何會原諒你!」

靳準沉默片刻,在空中拍了三聲手,隨後得意道:「河內王已經原諒我了!」

只見城牆上一個白衣男子冒出頭來,劉乂撞見那人,瞪圓了雙眼,心沉墜得像灌滿了鉛似的,血液也彷彿凝結了:「河內王?」

「河內王!」城上白衣男子歇斯底裡地狂叫一聲:「沒想到吧,皇太弟,我的好叔叔!」

他將身子一抖,隨後大聲號令:「能取逆賊劉乂首級者,賞百金,封侯!」

這時,劉乂聽到馬蹄聲響起,作為靳準原先的部下,兩側騎兵竟然以流水擊石之勢,向本陣衝來。而本陣也開始陷入混亂,靳準的部下和東宮親衛開始互相廝殺起來。

劉聰的軍隊則不慌不忙地向平陽城趕來,一面走一面向城下的軍隊無差別射箭。東宮守衛散在陣中各處,唯一較為集中的前部又死傷慘重。

而當騎兵拍上本陣的時候,東宮守衛抵抗意志殆盡,死的死,逃的逃,劉乂所能依靠的力量不過只剩身邊數十親衛而已了,這些大多是劉乂母親陪嫁的羌人衛士,都是皇太弟的死忠,所以尚且負隅頑抗。

從出城開始,不過一個時辰,大勢就從劉乂一方迅速地倒向了劉聰。劉乂的登基之夢也就此化為泡影。

「悔不聽先生諫言,信了靳準那個小人。如今唯有一死了。」

說罷,劉乂抽出劍來,橫在了脖頸上,正欲自了。盧志大喝一聲:

「殿下!還有生路!」

「四面被圍?奈何?」

「此時本陣散亂,靳準的騎兵陷在裏面,所以無法追擊殿下。而劉聰的軍力疲弱,又無警惕。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請殿下收合餘燼,帶著親衛上馬,向劉聰衝鋒。」

劉乂立刻醒悟,號令之下,羌人護衛中年輕者騎上了本陣之中最後幾匹馬。不過十餘騎兵,從本陣殺出,直衝劉聰的弓箭手。

弓箭手大多無甲,又因為先前一路追擊,早就失了陣型。面對全身甲胄的羌人護衛,隻得各自辟易,立刻就被劉乂衝出一條口子。而正如盧志所料,靳準的騎兵陷在本陣的廝殺之中,根本無法抽出身來追擊。

劉乂一直殺出三裡地,眼看就要逃出生天。盧志與數個羌人緊隨其後。劉聰氣急敗壞,隻得下令弓手朝劉乂射箭。對於具裝騎兵而言,弓箭是較為無力的。

可正在這時,一支流矢從縫隙中穿過了盧志的鎧甲,正中他的肩胛。盧志已年過半百,哪裏經得起這一箭,於是立刻摔下馬來。

劉乂駐馬,趕緊將盧志扶上自己的馬匹,隨後一路向東狂奔,一直跑到十裡之外的一處山坡上,方才停下歇息。

天色終於完全黑下來,戰場的喧囂遠去,並未有追兵的動靜,劉乂已經逃出生天。只是他的身邊也只有數人相隨,更重要的是,一直依仗的謀主盧志受了重傷,他一下完全失去了主意。

「悠悠蒼天,何薄於我?如今真是一敗塗地了。」

「殿下……現在不是自哀的……時候……」盧志勉強抬起頭,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可是,下一步能去哪兒呢?」劉乂聲音中帶著哭腔:「羌人部落已經投關中去了。劉曜背叛了我,肯定會把我送去劉聰處請賞。漢國境內,皆是我的敵人。天下之大,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

劉乂說不下去,哽咽起來。幾個羌人部下,也隨之流淚。

「不……不在漢國,還可以投……晉」地上傳來盧志虛弱的聲音。

投晉?雖然屈辱,但要活命,這似乎是唯一的道路了。

「先生,您說的是太原郡的劉琨劉司空麽?」劉乂略一思考,突然想到盧志的兒子盧諶先前逃去了劉琨那裏,那麼盧志說的晉,大概就是指劉琨了。

「不……犬子曾與我寫信,劉琨這人……信不得。」盧志說話吃力,似乎喉嚨中含著血。劉乂流著淚擦去他嘴角的血,趕緊接過話來,表示自己會意了。

「先生我們明白,劉琨那裏去不得。」

劉琨不能容人的傳說確實不少,而且劉琨不久前才失去了拓跋猗盧這個靠山,現在又與王浚敵對,也可以說是四面皆敵。而且如果貿然逃去,出於畏懼,劉琨未必不會把自己交給劉聰做交換。

「那麼先生,我當去往何處呢?」

「桓……景」,盧志說到一半,一口血痰嗆上來,差點發不了聲了。

勉強咽下去之後,似乎好轉了一些,他閉上眼睛,這才連貫地說:「司州是……接壤的勢力中,唯一不畏漢國的。」

「我知道,我知道。」劉乂也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我這該是迴光返照了。咳……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盧志的眼睛睜大:「恕老夫直言,你不是……匈奴純種,所以也無需掛念什麼漢國,去了晉地之後,就安心做個平民。」

「先生不要說不吉利的」,劉乂經此一戰之後,爭名奪利的心早就灰了,只是一個勁的點頭。

「老夫粗通醫學,知道自己要死了」,盧志聲音漸漸小下去:「我一輩子扶過兩個皇太弟,也夠本了。只是現在弄到與妻兒離散,死於荒野的下場。

「聽聞……桓景與劉琨有聯繫。你去了桓景那裏,順帶也叫我那兒子去投奔桓景。劉司空那裏,我放心不下……」

盧志說罷,又是一口血湧上來,幾聲咳嗽之後,就再也說不了話。

劉乂本來打算守在此地,可是西面馬蹄聲漸近——靳準的軍隊又追過來了。盧志做了個手勢,讓剩下的人快走。

羌人護衛與劉乂脫去頭盔,向盧志行了最後一個禮,就揮起馬鞭,踏上了向東南方向的路程。

雪漸漸紛紛揚揚地飄起來,落滿了逃人的角弓與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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