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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塢》第二十六章 火船
河面西側的亮點宛如星辰,每一個亮點都是一艘船隻。

晉軍此次前來的有幾十艘艨艟,艨艟的船頭設有攻擊敵軍船隻的撞角,是一種較大的槳帆船。每艘艨艟兩側各牽有一隻可供兩人容身的小火船。

先前為了麻痹敵軍,鄧嶽讓每艘艨艟都只在船頭打一個火把進行照明,偽作小船,待足夠接近敵軍之時,再將火船從艨艟上放下。按照計劃,每隻火船上會有一人舉火,一人搖櫓加速,等到火船速度足夠快的時候,船上之人再用火把點燃其中的可燃物,隨即從船上跳下。

所以方才趙軍看見河上憑空出現了百十個亮點,就是晉軍的舉火者們已經點燃火把,登上了火船。

「放火船!」

見四周河面上部下已經舉著火把登上了火船,鄧嶽立在最前列的一艘艨艟上,下令將火船從艨艟上解綁。他見河上的火船不斷從自己身後順著水流飛速向前,心臟撲撲直跳。

他倒不是在擔心坐下戰船會被友軍點燃,畢竟艨艟這種艦船外檣附有濕牛皮,就是用來防火的,而且這次的艨艟又經過特化,幾乎不計成本地用牛皮覆蓋住了整個船身,而非只是關鍵部位包牛皮,其他部位刷漆。所以在防火這一點上,可謂萬無一失。他之所以心跳加速,還是因為這是在淮河之戰後的第一次大規模水戰。

七年了!在淮河以北,自己和自己的船工弟兄們一直沒有施展水軍本事的地方。多數時候,他只是承擔沿水路調運後方糧草的工作,或者是協防黃河防線。後來幾次參加陸戰,也並不出彩,面對地面上來去自如的馬隊,自己以船工為骨幹編練的這支隊伍還是過於笨拙了。

只有在這河道裡面,自己和自己的部下方才如魚得水,遊刃有餘!

火船放出之後,艨艟加速劃槳向前。然而即便是如此,火船從艨艟的縫隙中超了過去,一俟火船超出艦隊一段距離,船上的水兵就點火跳水。

一時間河上星星點點的火光突然竄起來,西風正盛,火苗借勢而上,將火船包裹成一個個火球,將河面照得通明。河灘外的趙軍船隻迅速離岸,努力想儘快排成陣列對抗晉軍。然而此時連夜從洛陽運來攻城輜重的船隊也在往河灘上擠,一時趙軍的水師亂做一團。

「牟校尉,是……是火攻!」

「別廢話,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不要大驚小怪,亂我軍心。」面對傳令兵詞不達意的報告,趙軍的水軍校尉牟穆心煩意亂:「去讓各船按訓練來,給船身蒙上牛皮。」

一看這個傳令兵就沒和水師共事過,牟穆不禁心裡嘀咕。

牟穆本是晉人,從前枋頭塢堡主向冰的部下,專管黃河上船隊。後來向冰被石勒所滅,枋頭也轉交給了石虎把守,牟穆就作為俘虜轉交給石虎。石虎雖然嗜殺,但對於匠人卻很是看重。

在石虎看來,水師也是他不懂的東西,所以他一方面收押了牟穆的親眷以威脅,另一方面又許以高官厚祿,所以牟穆沒奈何,隻好答應為石虎在枋頭編練水師,到如今也已經七年了。七年之後,他反而習慣上了給石虎做事的日子,畢竟石虎雖然殘忍嗜殺,但賞賜也大方。

石虎被召回河北之後,牟穆和留在枋頭的整個水師都被轉交給了支雄。

對於這次晉軍的奇襲,牟穆雖然為晉軍能夠嚴控火光略為吃驚。然而對於火攻,他倒是毫不驚奇,畢竟早有防備。

雖然有赤壁之戰的先例,然而在已有防備的情況下,火攻未必總能奏效。畢竟像赤壁戰場那樣猛烈的東風,那樣毫無戒備的對手,實在是難得一見。趙軍的船隻早已刷漆,又配了牛皮防備關鍵處,再讓士卒用長桿推開火船,可保戰船在大多數情況下燃不起來。

只要讓船隻接觸不到可燃物,那麼火船很快就會自滅。畢竟這是水戰,河水天然就能滅火。

當然,牟穆的信心還在於,己方有戰船數百,就算每艘火船都能奏效,也不過損失百餘艘戰船。自己依然佔據數量優勢。

火船已經接近趙軍仍未成列的船隊,趙軍按照先前的訓練,伸出長桿,小心翼翼將火船推開。牟穆從後方戰船上向前望去,不禁得意,虧得自己的嚴苛訓練,現在只要等火船熄滅,就可以立刻讓混亂的船隊整隊反擊。

可這時,牟穆卻看見了讓他驚掉下巴的一幕。

只見當前方船隻的長桿觸碰火船之時,火苗卻彷彿藤蔓一樣,順著長桿往上爬。晉軍的火彷彿格外容易引燃。這樣一來,原本為了推開火船的舉措,反而成了引火上身的操作。趙軍的水兵見狀趕忙拋開燃燒的長桿,努力調整船身方向,希望能夠規避火船,或者待其自滅。

然而晉軍的火船經久不滅,彷彿火焰本身就能飄浮在河面上一般。火勢正盛的時候,火船甚至會發出爆鳴,隨著一聲爆炸,將火苗濺得四處都是。牟穆親眼見到一團火焰從火船上濺出,隨後在河面上骨碌碌地滾了好一會兒,方才燃盡。就好像河水根本影響不到火焰燃燒一般。

火光燒紅了半個天空,趙軍前方的戰船幾乎只要沾上了一點火苗,接下來幾乎無一倖免,統統被引燃,化為巨大的火焰,然後在幾聲爆鳴之後斷成幾截,沉入河底。

一時間,河面上遍是哭喊聲、呼救聲,焦味和熱焰順著西風直撲面龐。

「能在水上燃燒的火,真是咄咄怪事!晉軍難不成有妖術?」見牟穆狠狠一拍船上甲板,咬著牙自言自語。這次肯定又會被支雄責罰,搞不好還

但他來不及細想,趕緊讓後方船隻不顧前方呼救的聲音,捨棄前方船隊,掉頭東向。還有機會,晉軍的火船雖然比尋常的火船燃得更久,還能在水上燃燒,但到底會燃盡。借著前方火焰遮掩,自己剩下的船隊依然有可以與晉軍相抗衡的數量,尚可以全力一戰。

牟穆趕緊令剩下戰船排成陣列,然而河灘旁的戰船和剛剛加入的運送輜重的船隻交纏在一起,加上前方火攻的驚嚇,根本無法分開,牟穆一通指揮,反而河面上的陣勢越來越亂了。

如果說原先被晉軍能燃燒如此之久的「妖火」驚到,牟穆現在反而希望晉軍的火船能夠燒得再久一些。現在前方的河面上,燃燒的戰船已經結成了一道火幕,雖然己方的船隻過不去,晉軍的船隻應該也過不來。

正當他懷著這樣的期望,手忙腳亂地指揮船隊恢復了半個時辰,他驚訝地看見西方河面上,幾團黑色的身影從火幕中冒出了頭——那是晉軍艨艟的撞角!

看來只能在為成列的情況下硬著頭皮和晉軍交戰了。

此時火勢已經遠比半個時辰前要小,然而河面上尚有還在燃燒的艦船殘骸,雖說燒不到甲板,但至少能夠燒到船身。晉軍的艨艟居然能夠無視這樣規模的火焰,徑直傳過煙幕,這到底是什麼樣的妖術!

晉軍的艨艟越來越近,他已經可以聽到對面船上此起彼伏的聲音。

「加速!」

「扶穩船身!」

「要撞了!」

那是晉軍的船隊中的號令聲。隨即剛剛衝出火幕的晉軍艨艟加速向趙軍的艦船衝去。趙軍艦船尚未成列,根本不及避讓,又重新陷入混亂。要麼自相碰撞,要麼則被鐵皮包裹的晉軍艨艟船頭深深地扎入脆弱的側面,接著吱呀一聲,船體斷裂開來。

在衝撞上第一排的艦船之後,晉軍的艨艟稍稍退卻,離開方才撞上的船隻,任河水倒灌進對方的缺口。不過方才加速的勢頭已經停止,很快就要陷入殘酷的接舷戰了。

牟穆還抱有最後一絲靠著人數優勢在接舷戰中取勝的可能,所以立刻升起白虎旗,點亮船上所有火把,並命坐下的主艦也儘力向敵軍靠攏。

現在不是戰後賞罰的問題了,而是身家性命的問題!雖然自己現在直屬的頭領是支雄,但他的妻小都還在襄國,被石虎派人監視著。那麼若是此次打個大敗仗,自己人頭事小,恐怕全族都會性命不保——石虎真的做得出。

趙軍見主將升白虎旗,開始衝鋒,再一看晉軍穿過火幕的船只不過數十艘,或許接舷戰仍能夠取勝。於是也收攏了一點信心,開始調轉船頭,向晉軍水師重新靠攏。

可就在趙軍的剩餘船隻將要接觸晉軍的艨艟之時,突然,令所有趙軍水兵都感到匪夷所思的一幕發生了。

只見晉軍的艨艟兩側龍首一樣的裝置上突然吐出了火舌,這不是比喻,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火焰構成的,能夠舔食船隻的舌頭!

晉軍的艨艟就如噴火的雙頭龍一般。只要火舌接觸到對方的船體,方才正準備接舷戰的趙軍船隻就立刻被火焰纏上,又重蹈之前那些戰船的覆轍:火苗順勢而上,吞沒了船身、甲板,最後隨著幾聲爆鳴深入河底。

整個河面都在燃燒,這是火神的盛宴。唯有晉軍的船隻由於收到濕牛皮的全面保護,加上噴完火之後,立刻掉頭退讓,所以得以不燃。

這時牟穆的主艦也沾上了晉軍的妖火,眼看火勢已經無可挽回,牟穆站在甲板上,將鐵錨綁在身上,猶豫良久,最終跳入了被火焰映照得鮮紅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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