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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塢》第五十一章 血色未央
四月,除了關中的叛逆劉曜之外,因為劉聰「病重」,漢國眾宗室大臣齊聚平陽。平陽城內氣氛愈發凝重,劉聰並沒有露面,這使得自匈奴貴族以至於庶民都深感威不可測,人人自危。

初四這天,河內王劉粲和衛將軍靳準發出請柬,在宮中宴請諸位宗室大臣。因為據說病重的劉聰會在宴會結束之時,出面宣佈繼承事宜,所以宗室諸王都入宮希望能和天子說上一句話,至少能夠在接下來繼承的爭鬥中分得一杯羹。照著劉聰這兩年的慣例,眾人都在太極殿前享受美酒和筵席。

而在太極殿後,劉粲也在焦慮地等待著,不時地詢問身旁侍衛:

「靳準呢?這個老頭子真是慢性子,怎麼還不來!」

太極殿前,宗室諸王和親眷杯盞交錯;太極殿後,是親衛們穿梭的鬼影。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宦官

喘著氣趕過來:

「靳將軍今早崴了腳,現在還在府上休息,不能入宮。他要我們先行動。」

「不等這廝了,大家隨朕上!」劉粲猛地喝了一口烈酒壯膽,眾侍衛跟在他的身後。

此時宮中歡宴正酣,突然,四面宮門都關上了。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劉聰又打算完什麼花樣。這時從太極殿後,閃出千餘弓手和矛兵,矛兵皆披重甲,將眾宗室大臣沿四麵包圍其中。劉氏宗室子雖然自幼習武,然而此時進宮皆是赤手空拳,面對全副武裝的甲士,只能向後退卻,在殿前廣場上擠作一團。

這時,在一群親衛的簇擁下,劉粲登上了太極殿,背著手高聲叫道:

「國事衰頹如此,皆諸位叔伯兄弟之罪也!今先帝以憂死,大漢內憂外患,朕欲重振軍國,復興漢室,故不得不借諸君之頭一用也!」

眾人大驚失色,大多數戰慄欲走;少數年輕氣盛的則打算拚個魚死網破,揮舞著拳頭向矛陣衝過去。

可是來不及了,隨即一個宦官用淒厲的口氣高呼:

「放箭!」

接下來,如暴雨一般的箭矢落下,未央宮中頓時血肉橫飛。宗室諸王及其親隨雖然武勇過人,但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卻根本無法抵禦如此密集的箭雨,紛紛中箭,要麼倒在了血泊當中,要麼強支著插滿箭矢的身體。接著矛兵沖入人群中開始刺殺還沒死透的人,哀嚎聲不絕於耳。

等到宗室大臣都被屠殺殆盡,那些弓手和矛兵又回到了原處,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劉粲親自走過寂靜的廣場,踩過一個個屍體,不時彎下身子,將伏地的屍體翻轉過來,辨認面龐。他口中不停默念著一個個名字:

「這是高平王劉悝……這是濟南王劉驥。這裏躺著兩個孩子,一對雙胞胎,頭上有疤的那個是楚王劉鴻,無疤的應該是燕王劉鸞。哈!劉易這傢夥死在了這裏!」

找來找去,只是不見了東平王劉約,那還是個不滿一歲的孩子,由靳月光所生,方才由乳母帶入宮中,現在卻莫名消失了。劉粲不禁有些焦慮。

「找到了!」一個侍衛興奮地呼喊,指著地上一具女人的屍體。

原來一個小孩的屍體也交疊在其下,那個女人顯然是劉約的乳母無疑。雖然乳母以身翼護,然而劉約還是被隨後跟上的矛兵透過乳母的屍體刺死了。

劉粲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劉易、劉驥這兩個父親最看重的兒子終於隨父親而去了,自己眼下是漢國唯一的近支宗室了,除了逃到桓景那裏的劉乂,平陽再也無人能挑戰自己的權威了。他一臉解脫地掃視眾人:

「可惜靳準將軍不在,若非他定下計策,我們今日怎能如此順利?如今朕無憂也!」

「靳準將軍自然有功,不過還是不如陛下親自坐鎮」,這時侍衛的首領向劉粲行禮:「方才靳將軍從府上傳來口信,祝賀陛下順利掃平了登基的障礙!他還說擔心桓景細作入城破壞,所以需要人手把守宮廷各處,故抽調我們去城中各門去了。」

劉粲正在興頭上,自然應允了。於是矛兵和弓兵順次離開未央宮,宮中隻留下了劉粲的三十餘親衛。大殿之下,分外寂寥,血腥之氣瀰漫其間。劉粲坐在太極殿下的石階上,不免覺得無聊:

「叫先帝的妃子們好好整理衣裳妝容,朕要她們今晚陪寢,將來依匈奴舊俗,個個立為皇后。」

傳令宦官稱諾往后宮而去,其餘的宦官和宮女開始清掃大殿下的血跡。

望著黃昏的天空許久,劉粲心上顫了一下,忽然感覺到莫名的恐懼。是因為擔心劉曜嗎?是因為擔心桓景嗎?這些敵人都遠在境外,何況自己還有三萬河東軍可以統領呢!那麼是擔心宗室的厲鬼,或者是父親的厲鬼會報復嗎?哼,如果厲鬼真的有那麼厲害,那他們為何不生前報復呢?

可是自己到底在不安什麼呢?

一陣怪風吹來,將殿上的磚瓦吹落幾片,驚起了一群烏鴉,在傍晚的天空上盤旋號叫,聲音淒然。劉粲嚇得一激靈,登時清醒過來,酒勁完全消失了。

「后宮的妃嬪都不見了。」

剛剛派出的宦官已經返回,帶來了這個消息。

「女人都膽小,看見朕舉大事,估計都跑去靳國舅那裏……」

他話還沒說完,宮門方向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國舅反了!」

「什麼!」劉粲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個劉粲的親信,滿臉是血,左肩上插著一支箭,跌跌撞撞地跑進宮中,在劉粲身前三丈處停下,全身癱倒在地上,僅僅用右手支撐著身體,勉強地擠出幾句:

「全城都在傳……說陛下……弒君……大殺宗室……靳準帶著東平王劉約在東門起兵了……」

「劉約不是死了嗎?」

待劉粲還要再問時,那親信已經支撐不住,力竭倒地而亡。四面侍衛都在問劉粲該怎麼辦,劉粲已經沒有心思應答了,他快步走向一旁的屍體堆,找出了劉約和他的乳母。

他猛然想起,幾天前讓靳月光侍寢之時,靳月光提到過她的兒子劉約背上有個方形的青痣。方才一定是醉酒忘了查驗這事。他趕緊扒開嬰孩的衣服,一看後背,竟然沒有那個青痣。

劉約被掉包了!

現在所有的罪責——弒君、屠殺宗室——都來到了自己的頭上,全城的勛貴多和大小宗室有舊,靳準一旦起兵,必然站在自己的對立面。

而且自己手上沒兵了,就只有這三十幾個親信侍衛,加上宮中大小宦官百人,如何能夠抵擋得住靳準率領的禁衛軍?

直到這個時候,整個事件的圖景才在劉粲眼前開始變得清晰:靳準先是慫恿自己和父親互殺,然後再將罪名全部歸到自己名下。現在自己是弒君獨夫,而靳準反而成為復國的功臣了。而且靳準手上握著自己靳家出身的劉氏正統幼子,那麼想要做霍光還是做曹丕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陛下,該怎麼辦?要不快速出城,逃去河東召集軍隊。」

劉粲身邊的親信都是劉粲自任河內王以來的故友,知道若是劉粲倒台,自己多半也不免,所以還暫時留在劉粲身旁不走,此時正苦勸劉粲逃出宮中。

「沒用了,靳準是衛將軍,京城所有的禁軍都歸他管,城中四門都被他把持住了,現在插翅也難逃了。」劉粲把佩劍解下,丟到地上,自嘲地笑了:「若是河間王劉易、濟南王劉驥尚在,靳準估計還會擔心河間王從河東起兵勤王,濟南王在朝中策應,可現在一切都被朕給毀了。」

這時,四面宮門突然都關上。眾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知道大概靳準的士兵已經殺進宮中了,最後的時刻要到了。這時從太極殿後,閃出千餘弓手和矛兵,矛兵皆披重甲,將劉粲和他的親信侍衛們沿四麵包圍其中。

大殿之下,又上演了同樣的戲碼,只是這一次,被團團圍住的是劉粲自己。

這時,在城中勛貴和后宮妃嬪的簇擁下,靳準登上了太極殿,揮手高聲叫道:

「國事衰頹如此,皆河內王之罪也!河內王弒殺君父,屠叔伯弟兄,亂先帝后宮,天理不容。今準奉靳太后之密詔,奉詔討逆王劉粲於未央宮!」

在眼前成排的火把之間,劉粲認出了那個熟悉的面孔,那是剛剛在宮中大開殺戒的禁軍首領——他不久前還聽令於自己,現在看來從始至終他只是聽令於靳準罷了。那一排排弓手和矛兵大約也正是之前的那一批人吧。

那個禁軍首領滿面怒容,梗著脖子,大喊道: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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