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簫順著羅剎鳥的羽毛，低下頭問：「能把眼睛還給那些站著的人嗎？」

羅剎鳥吞吃的是眼珠，消化的是貪慾，並不會消化眼珠本身。

那些眼珠子，都儲藏在羅剎鳥的肚子裡。

羅剎鳥點點頭，長喙一張，吐出幾十對眼珠子。

盲眼的人們隻覺得眼部一陣發癢，突然就看見了藍天白雲，與溫暖明媚的太陽。

習慣了永恆的黑暗，以至於見到並不算烈的陽光都覺得刺眼。

可再刺眼都捨不得移開視線，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重見光明的人們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彼此。

「我，我能看見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回來了！」

「爹！爹！我能看見你了！爹……你的頭髮都白了。孩兒不孝，孩兒以後再也不去賭了！」

人們震驚，激動，喜極而泣。

心情稍稍平復後，他們終於望向祭壇，看見仙人的廬山真面目。

兩個少年容貌極盛，出塵絕俗，聽旁人盛讚一百句，都不如親眼得見一回。

他們感激地下跪拜謝：「多謝仙人！多謝仙人！」

「無需跟我致謝。」鳳簫道，「應向它們致歉。」

這個「它們」是誰，不言而喻。

人們看向那隻灰羽凶戾的羅剎鳥，都慚愧地低下頭。

曾經，他們隻覺得這隻不知哪兒來的妖怪醜陋、兇殘、可怕。它羽毛似塵灰，眼眸如鬼火，一出現就要啄人眼，讓人聞風喪膽。

一提起落羽鎮的鳥，人們就只能想到可怕的妖怪。

可很久以前，落羽鎮的鳥不是這樣的。它們美麗、溫柔、親人。它們有著艷麗的羽毛，對人族充滿信賴的眼睛。它們啄的不是人眼，是自己的羽毛，善良地幫助落羽鎮解決一次又一次困境。

它們原本一點兒都不害怕人，是人的可怕，讓百鳥之怨變成可怕的羅剎鳥，讓人開始害怕它。

都是報應。

「對不起。」

「……我們對不起你們。」

「是我們錯了！」

他們懺悔道。

另一些還跪在地上起不來的瞎子聞言，也急忙道：「對對對，我們知錯了！我們認錯！能不能把眼睛也還給我們？」

「是啊，仙人也幫幫我們！我們的眼睛還沒回來呢。」

他們聽到那些人復明，心裡羨慕嫉妒恨，也想著趕緊認個錯，讓羅剎鳥把眼睛還給他們。

鳳簫冷笑。

羅剎鳥願意給真心悔過的人一個機會，把眼睛歸還。至於這些事到如今依然死不悔改，只是想要回眼睛才假意認錯的人……就做一輩子的瞎子好了。

心盲至此，何須雙目明亮？

「你們的心不誠，我也幫不了你們。」鳳簫淡淡道。

他本就沒打算拯救所有人，有的人也不配得到救贖。

做了錯事，總要付出代價。

那些人面色灰敗。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殺幾隻鳥，要瞎一輩子。

有人怨恨不甘地嘀咕：「不就是殺幾隻鳥嗎？我們天天吃肉，沒見被吃掉的雞鴨牛羊來報復，偏這賤鳥狹隘多事。」

他本以為這點自言自語沒人聽見，沒想到鳳簫直接當眾點名。

「你還記得，落羽鎮名字的來歷嗎？」

那人本不覺得是在問他，可一股力量逼他站了起來。

他大腦愣住，嘴巴已經自動開口：「記得……是當年宮裡來了訂單，羽毛不夠用完成不了聖旨時，百鳥啄下羽毛，解決燃眉之急，救了，救了大家的命……」

落羽鎮上了年紀的，沒有不知道這事的。

「原來不是不記得，是記得卻沒放在心上。」鳳簫要笑不笑，似嘲非嘲，「等什麼時候雞鴨牛羊於你有恩你卻吃了它，它們的怨氣也能化妖。」

那人面色青一陣白一陣，又被迫跪下去，不敢再說話。

鳳簫沒再理會那人，揚聲道：「餘下的，也不是沒有一點兒復明的辦法。」

瞎子們頓時又燃起一線希望。

「李杜兩家家業，踏在百鳥血肉屍骸之上。抄其家產，建造百鳥祠，為百鳥塑金身，鎮上盲眼之人捐財懺悔，所捐財物皆用於植樹造林。待到罪孽贖清，自可贖回自己一雙眼睛。」鳳簫強調，「此事心誠則靈。」

「若有朝一日，落羽鎮人人心明眼亮，綠樹成蔭，自然會再有鳥兒飛來，在此安家。」

杜常樂氣得發瘋：「憑什麼抄我家？我杜某半生攢下的家業，你們憑什麼拿走！」

鳳簫反問：「鳥兒自己身上的羽毛，你們憑什麼拿走？」

「哦對了，百鳥不接受你們兩家的懺悔。那件嫁衣上，我感受到一隻畫眉鳥的怨念，它說，它的太奶奶此生做過做後悔的事，就是在你落魄時叼著羽毛飛進你的窗子，它當年就應該看著你餓死。」

杜常樂身形一震，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上。

……

鳳簫吩咐完，從乾坤袋中取出百鳥朝鳳羽衣，抬手拋向天空。

美麗的羽衣在空中展開，顯露出五彩斑斕的鳳凰圖案。羽衣隨風而動，彩鳳在陽光下飛舞，突然從羽衣中飛了出來。

眾人驚呼。

「鳳凰，鳳凰活了！羽衣上的鳳凰飛出來了！」

那隻鳥是鳳凰的樣子，但並不是真正的鳳凰。鳳凰純色，而它艷麗多彩，集合百鳥之羽。

彩鳳只在空中飛舞一圈，全身羽毛突然散開，每一片羽毛，都化成一隻鳥的精魂。

鸚鵡、畫眉、孔雀、黃鸝、百靈、雲雀、白鷺……

無數鳥兒盤旋在人們頭頂。

客棧掌櫃震撼地睜大眼睛，彷彿看到了兒時的場景。

懷裡的小孫子指著天上嚷道：「爺爺爺爺，那些是什麼？好漂亮！」

客棧掌櫃喉嚨發啞：「……是鳥。」

不同的是，這次的百鳥只是一個個光怪陸離的虛影，沒有真實的毛羽。

百鳥殘影在天空中飛舞，一隻赤鳥突然從遠方飛來。

它落在地面上，化為一名美麗的紅裙少女，裙子是紅色的鳥羽，鬢邊也覆著艷麗的羽毛。

正是那日他們在杜府院中遇到的浣衣丫鬟。

龍笙鳳簫當日便看出，這丫鬟就是姑獲鳥所化。

姑獲鳥，穿上羽衣為鳥，脫下羽衣為女子。

那日少女手中拿著的那件紅色羽衣，是她自己的羽衣。

因難產血崩而亡，姑獲鳥一身羽毛，皆是血紅之色。

他們當時就看出來了，但誰也沒有拆穿。

姑獲鳥冒充丫鬟，特意來提醒正在調查杜府的二人，杜夫人是個兩面三刀的人，給他們提供線索。

知道杜家內宅的秘密，龍笙鳳簫才想到用吐真丹的法子，讓這對夫妻反目。

姑獲鳥最大的怨念，不是生不下孩子，是害她生不下孩子的人，還好端端活在世上。

不同的妖怪有不同的本能。白骨妖的本能是吞噬活人血肉，羅剎鳥的本能是吃人眼中貪慾，姑獲鳥的本能是抱人孩子養大。

顯然姑獲鳥能做的，對無子的杜夫人造不成半分損傷。

它沒有別的本事，所以只能求助這兩個少年，讓杜夫人得到應有的下場。

他們做到了。

「害死你孩子的人會過得生不如死。」鳳簫看向幾近癲狂的杜夫人，語氣並無同情，「雙目失明，夫妻反目，傾家蕩產，她以後的日子會很難過。」

「你可以安息了。」龍笙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記得把孩子還給他們的父母。」

紅裙少女對他們行了個禮，搖身變回赤鳥，飛向群鳥之中。

它們同為怨念，只是不同的怨念。

是怨念，就可以被凈化。

鳳簫目送姑獲鳥飛向天空，對羅剎鳥道：「去吧。」

羅剎鳥振翅高飛，加入鳥群，灰色羽毛的鳥兒在一眾五顏六色的漂亮鳥兒裡顯得格格不入。

但百鳥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它們繞著羅剎鳥轉圈飛舞，好似真正的百鳥朝鳳。

但被圍繞的不是鳳凰，只是一隻灰不溜秋的鳥兒。

在人族傳說中，鳳凰原也是隻灰撲撲的鳥兒，被贈予百鳥羽衣後才變得艷麗多彩。

這畫面很符合人族對於百鳥朝鳳的想象。

百鳥圍繞著羅剎鳥，一隻隻鳥都化為一道道光，沒入羅剎鳥的身體。

待光芒散去，天上只剩下一隻鳥。

一隻色彩繽紛、艷麗漂亮的鳥兒。

它飛下來，在鳳簫面前轉圈圈，請他欣賞自己的新衣裳，還嘰嘰喳喳叫著，彷彿在詢問好不好看。

鳳簫誇道：「嗯，好看。」

鳥還是那隻羅剎鳥，只是沒了戾氣，羽毛也漂亮多了。

羅剎鳥聽了很是高興，在空中快樂地手舞足蹈。

龍笙不爽道：「喂，你到底有什麼秘密瞞著我？」

小山雞今天很威風，但他屬實是看不明白。

小山雞什麼時候和羅剎鳥關係那麼好的？

那件百鳥朝鳳嫁衣上的鳳凰怎麼就活了？怎麼就散成了百鳥的殘影？又怎麼就全進羅剎鳥身體裡，給羅剎鳥換了身新衣？

明明都是一起行動的，他是哪步開始跟不上？

龍笙腦袋裡全是疑問。

鳳簫揚眉：「秘密。」

就不告訴你。

都說了是秘密，怎麼還能說出去呢？

而且也確實沒法說。

他總不能說他在百鳥朝鳳嫁衣上，添了一根鳳羽。

就如畫龍點睛一般，匯聚了百鳥羽毛的嫁衣再添上一根鳳羽，鳳凰圖案就活了。鳳凰神獸的氣息激活了羽衣中百鳥的殘念，令它們的影子在空中飛舞，綻放最後的美麗。

這殘影本是百鳥附在羽衣中的怨念。當年百鳥的怨氣分為兩部分，最重的怨念在登仙樓的群鳥屍體中，戾氣深重誕生出羅剎鳥。另一部分怨念則在羽衣裡，百鳥羽衣看似美麗，實則也是積屍之地，每一根羽毛都是鳥兒遺體的一部分。

如今李杜兩家下場淒慘，落羽鎮百姓痛哭流涕道歉，又有鳳凰神獸的氣息凈化羽衣，百鳥怨氣終於得以消散。

羅剎鳥也是依託百鳥怨氣而生，它的羽毛灰暗，是因為它誕生於失去羽毛的鳥屍中。它本該有彩色羽毛——只要與百鳥羽衣中的殘念合二為一。

鳥身與鳥羽，本該為一體。

鳥兒怨氣一散，羽衣上的百鳥殘念就都自發融入羅剎鳥身體中，共同組成一隻沒有怨氣的美麗彩鳥，宛若重獲新生。

至於羅剎鳥為什麼和他關係好……

鳳凰是百鳥之王，他和所有鳥類關係都很好。

他還幫鳥兒們報了仇，整治了李杜兩家，關係憑什麼不好？

這些事，鳳簫不會跟龍笙提。

現在還不是暴.露身份的時候。

_

落羽鎮的事告一段落，結局還算圓滿。

姑獲鳥怨氣消散，隨著百鳥殘念一起被凈化。她歸還了所有人家的孩子，都養得白白胖胖。

李杜兩家乾的那點破事人盡皆知，在落羽鎮再也混不下去。鎮上盲眼之人太多，都不肯放過唯一復明的辦法。人們遵守仙人的話抄了李府和杜府，將兩家所有資產都用來建造百鳥祠，為每一種鳥都塑像供奉。他們傾家蕩產地捐錢種樹，日以繼夜地懺悔祈禱，盼望能早日贖回雙眼。

鳳簫臨走前，讓羅剎鳥將所有眼珠子都吐了出來，藏在落羽鎮某個角落。他設下真言術，只要懺悔之人是發自內心地知錯告罪，就能重見光明。

兩家的奴僕都重獲自由身。夏氏回到家中，挽起袖子開起包子鋪，女人孤身一人，一樣可以自力更生。

而那罪孽深重的兩家人，百鳥不願意接受他們的懺悔。他們被趕出落羽鎮，沒了萬貫家財，沒了奴僕伺候，又雙目失明，只能以乞討為生。

杜常樂和李意足享了半生榮華，不想晚景淒涼，這回再也沒有善良的鳥兒來幫助他們。生了重病買不起葯，相繼病死。

杜夫人受不了這種從養尊處優到沿街乞討的落差，沒幾天便瘋瘋癲癲。杜老爺是個喪心病狂的，吃不起飯，竟想著把杜夫人賣到窯子裡換幾兩銀子——在他記憶裡，妻子相貌不錯，雖然年紀大也沒了眼睛，至少能值幾兩銀子。

他卻看不見吃過苦的妻子已經憔悴如老嫗，老鴇見那女人年紀大還沒有眼睛，容易嚇到客人，隻肯出幾枚銅板的價。杜老爺嫌價低，不肯賣，尋思著要找下家更好的。

杜夫人瘋了許久，聽見杜老爺跟人討價還價要把自己賣到窯子時卻清明一瞬，當晚就用麻繩勒死睡夢中的杜老爺，隨後自縊。

這些都是後話，龍笙和鳳簫並不知情。

兩個少年踏上了新的旅程。

「那對夫妻鬧得真是難堪。」想到那兩人服下吐真丹後互相揭底的場面，鳳簫就感到唏噓，「二十年的感情就那麼脆弱嗎？反目起來，一點兒舊情都不顧。」

龍笙道：「建立在欺騙上的愛情，能叫愛情嗎？謊言一被戳破，由愛生恨就在一念之間。」

鳳簫想想也是：「是啊，愛情就是要坦誠相待的，有一點欺騙都不能容忍。」

「先不說愛情不愛情的了，這小東西為什麼要跟著我們？」龍笙忍無可忍地看著鳳簫頭頂蹲著的彩色小鳥。

「什麼跟著我們，是跟著我。它跟你可沒什麼關係。」鳳簫翻了個白眼，把頭頂的小鳥抓下來捧在掌心，語氣立刻溫柔，「是不是啊羅剎？」

羅剎鳥點頭如搗蒜。

它追隨的是赤鳳殿下，才不是什麼蛇妖，啾！

鳳簫都用鳳羽凈化過百鳥怨氣了，它當然知道這位的身份。

那可是紅色的鳳羽。殿下不僅是尊貴的鳳凰，還是鳳凰中最高貴的赤鳳。

能追隨殿下是它的榮幸！

龍笙見不得他這種哄孩子的語氣，酸溜溜道：「你別忘了它是妖，之前都能幻化成新娘，你還真把它當寵物養？」

對一隻鳥說話都這麼溫柔，怎麼跟他說話就那麼暴躁？

「對誒，男女授受不親。」鳳簫嚴肅地盯著羅剎鳥，「你是雄鳥還是雌鳥？」

羅剎鳥：「啾啾。」

鳳簫高興道：「他說他是雄鳥，那沒事了。」

龍笙：「……」更有事了！

要是個女孩子，對她溫柔點也就罷了。同樣是男的，憑什麼對這隻鳥這麼溫柔，對他這麼暴躁！

「為什麼他那麼聽你的話？」龍笙問，「落羽鎮那會兒到底怎麼回事？」

小山雞跟羅剎鳥關係好，能聽懂羅剎鳥說話，勉強還能用他們都是鳥族來解釋。

可這都無法解釋落羽鎮上那羽衣上的那隻彩鳳活過來，化作百鳥漫天飛舞的異象。

龍笙觀察仔細，當時百鳥看似繞著空中的羅剎鳥飛舞，但都是在鳳簫的頭頂盤旋。

好像鳳簫才是被朝拜的那一個……

鳳簫眨眼：「你聽過拿雞毛當令箭嗎？」

龍笙：「……聽過，怎麼了？」

鳳簫憧憬道：「我就是用一根雞毛髮號施令，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你說，我骨子裡會不會真有神獸鳳凰的血脈，才能激活它們的殘影……」

龍笙摸了摸他的額頭：「你還是多修鍊，少做夢。」

他心裡那點懷疑消散得無影無蹤。

鳳簫要是遮遮掩掩，龍笙興許還會往那方面想，儘管那猜測很不可思議。

但山雞主動提起自己是不是有鳳凰血脈……

這就跟一個平民百姓幻想自己是不是流落民間的皇子一樣，聽起來就像做夢。

龍笙覺得，拿雞毛當令箭，有假傳將令、以假亂真的意思。

那些百鳥殘念說不定真被小山雞騙過了，以為雞毛是鳳羽。

畢竟都是殘念了，智慧也殘缺，判斷錯誤很正常。

嗯，一定是這樣。

龍笙成功說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