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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學升職的錯誤方式》第24章 閃回
緊迫感在秒針一點一點的轉動中緩緩襲來——炸彈的時間要歸零了。

頭頂殘破燈管打出冷感無機質的光,電流艱難地接入接觸,燈光一閃一滅。

安室透仰頭躺在地面上,看著從倉庫頂部的豁口,豁口邊緣鋼筋虯結突出構建一隻冷硬窠臼,其上籠著一團孤獨夜色。

他任由宮紀自己平復劇烈痛楚,當是懷裡坐了一隻蜷縮的貓。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過,秒針堅定冷酷地跳動,耳邊的喘息連同顫抖慢慢停了下來,安室透自己那份微弱顫動的同情心也一同被停住。

他在日復一日的高壓環境下學會了及時處理自己的情緒,他要在暗處殫精竭慮,懷疑一切。同情、憐憫與愛總是被迅速收攏掩藏,正如他厭惡殺死了高野秀樹的兇手,卻還是不得不來救基安蒂。

與自己這個臥底不同,宮紀挺直脊背走在光明之下,她是敞開的,幾乎毫無保留地向世界展示自己的一切——天才的、冰冷的、割裂的、病態的……每一面都是她,全部碎片組成一個不完美的人格。她在努力與這個世界相處,會因為愧疚心和憐憫心而帶著刀槍與他人屠殺。

是病態的、不理智的、不負責任的,又鮮活的人。

炸彈引爆計時,三分鐘。

他輕聲對枕在自己手臂上的人說:「你想讓誰都不離開……你這樣,將來要怎麼辦呢?」

宮紀耳邊的聲音恰恰好湧來,安室透的這句話落入耳邊,她連難堪都顧不得,撐著手臂抬頭,惡狠狠的眼神一下子望進安室透瞳孔深處。

他的頭髮和眉眼上都是宮紀手指上流出的血,血汙擦在金色髮絲和睫毛上,又沾上灰塵——一張亂七八糟凌亂不堪的臉,下垂的眼尾蘊著一點可憐的情緒。宮紀沉默下來。

你為什麼難過?

可是他們的關係就止步於此。兩支小雛菊換來一柄心軟的蝴蝶刀,高野秀樹的情報換來槍口偏移的準星;為他的難過而難過,又能換來什麼?

宮紀的手指扣了一下他發熱的手腕,想從他身上爬起來。

炸彈引爆計時,兩分三十秒。

安室透看著她緩慢地動作,他的手臂沒有碰到她一寸,虛虛托扶著,防止她再次摔倒。

宮紀向後靠坐在鐵櫃上恢復力氣,安室透也一撐手臂坐起來,撿起地上的蝴蝶刀,轉手遞給她。

宮紀也不看安室透,伸出手碰到刀柄,從他手裡將刀收回來。

炸彈引爆計時,兩分鐘。

安室透決定在這點時間裡和宮紀多說一句話,他拖時間一樣不急不緩地問:「怎麼不說話,在想什麼?」

宮紀果然接受了這句挑釁,她抬起頭,聲音兇惡得讓安室透懷疑她要撿那支衝鋒槍轟自己:

「想把你抓起來。」

安室透失笑:「你想抓住我犯罪的證據?是有這樣的機會,這個工廠將在一分三十秒後發生爆炸,炸彈是我放的。」

宮紀現在真的去摸自己的衝鋒槍了。

惡作劇得逞了一般,他向後一撐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宮紀:「一分二十五秒。警察小姐,你是要逃跑呢?還是要帶走我?」

要不是自己現在沒什麼力氣,宮紀真的想和安室透再打一架。她撐著鐵櫃慢慢站起來,下意識問了一句蠢話:「你是不是還帶了其他人過來?」

安室透也站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腕錶,委婉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一分十五秒,工廠正門不予通行。你為自己留了其他安全通道對不對?」

宮紀不願再和他說話,拿起風衣轉頭就朝工廠二層走。

讀秒到一分整時,宮紀站在色彩蒙昧的集裝箱之間回頭看那座廢棄工廠。再十五秒過去,火光亮起,映照了

一方夜色。

那把槍裡起碼還有二十發子彈,她是真的想把安室透抓起來,然後扭送到警察廳讓公安那幫人看看。

可倘若自己的猜測是真的,又有同夥在外面等著安室透,那她的行為無疑是給人添麻煩。

宮紀就在這種心態中搖擺不定,她不能拿安室透這個的變數怎麼樣,只能唾棄自己的猶豫不決。

最後看了一眼工廠的方向,她穿上風衣,轉身朝外走去。

把滿是血跡的衣服攏進風衣裡,就像把自己重新攏進社會秩序裡。

直到慢慢走進了繁華的街道,宮紀看到簡約漂亮的店牌一個接一個地亮起,一直蔓延到街道盡頭,巨幅廣告牌輪次滾動,打下活潑明亮的光影。男女老少手挽著手從她身邊經過,歡笑,吵鬧,輕盈的衣擺全部與她擦身而過。

她有些恍惚地隔著風衣去碰自己的胸口,警察證居然被放在那裡。

在失去理智時,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將警察證放在那個口袋的呢?

這樣嚴重的發病迄今為止只有兩次,第一次她在自己的手背上留下了一塊疤痕,第二次她帶著警察證去幹了報復和屠殺的事情。

宮紀藏著滿身血汙,停在了歡聲笑語的人潮裡。人來人往中,她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在愧對高野秀樹和津川優子後,又愧對了自己的警察證。

.

高野秀樹的葬禮告別式在第二天,宮紀為此一夜未眠。

天空下起蒙蒙小雨,賓客們相繼打開傘面,挨排在租來的日式建築堂前,匯聚成一條黑色的河。

高野秀樹,17歲的殺人犯,不好聽的名聲籠罩於他冷卻的軀體,卻有很多人來同他告別。

津川優子穿著黑色和服站在堂前,低垂著一截素白脖頸,向每一位走進來的賓客欠身致意。

宮紀站在隊伍最後,她收攏了傘,凝視著堂前木階上濕漉漉的水跡,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進去。

直到告別式接近尾聲,堂前賓客只剩零星幾個,宮紀頭髮被打濕,沒收攏的鬢髮黏在側臉頰上,她仍停在那道木階後。

「宮小姐。」

津川優子走出來,她今年18歲,一身喪服讓人看不出她的年齡。她為宮紀傾斜傘面,又問:「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宮紀隨津川優子來到隔間,津川優子拉好障子門,而後轉身背靠在門上,第一句話是:「殺死秀樹君和殺死我妹妹的是同一批人。」

宮紀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你應該看過我的資料,我來自九州的山村,」津川優子低垂眉目,冷淡地敘述事實:「資料沒有記載,我曾有一個妹妹。」

宮紀沉默地傾聽。

「我從很可怕的地方活下來。小時候我和妹妹被帶走,被關在一間沒有窗戶的鐵房子裡。那個地方女孩比男孩更多,而他們更需要健康的男孩。我帶著小妹妹在那裡活了四十一天,第四十二天我的妹妹被帶走,那些帶走她的人說他們需要小孩去做實驗樣本。」

她曾倔強又沉默地緊緊挨著那一條門縫,努力去聽、去辨別他們口中的每一句話,然後將這些話深深刻在腦子裡,讓仇恨鞭打著自己活下去。

「後來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我們被裝運上車送往其他地方,路上有警察截停車輛,車停了下來,我趁亂跑了出去。」

槍聲、警笛聲和成年男人的吼叫聲並沒有嚇倒她。別的小孩在因為一發突如其來的子彈尖叫哭泣,而她把那一發打爛鐵欄的子彈當做天賜的機會。她迎著槍林彈雨從鐵籠裡鑽了出去,又爬出那輛車,把那群瑟縮的小孩們拋在身後。

宮紀的手指握緊了傘柄——性質這麼嚴重的事件,她卻不記得有任何新聞報道過,

也不記得有任何卷宗記載過。

津川優子繼續說:「我只能聽到一些隻言片語——他們會以酒名來稱呼處在高位的大人物。後來我跟在麻生祝的身邊,也曾聽他這樣稱呼過『那個組織』的成員。」

隨著津川優子的講述,那個盤踞在黑暗深處的組織再次向她掀開了一角。

津川優子靠近宮紀,抬手將她黏在臉側的濕發別回耳後,輕輕在宮紀耳邊說:「我只能告訴你,我是在七年前跳下了那輛車,接著一路走到了鳥取縣。」

七年前,鳥取縣。

宮紀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津川優子卻將那隻放在她頸側的手收回,背身拉開房門,又拉著她的手將她送出門外。

她停在門口,最終對宮紀笑了一下:「回去吧宮小姐,記得打好傘。」

生活是一團亂麻,每一次好不容易理清它,下一個麻煩又悄然而至,一次又一次,在津川優子短短的十八年人生中,痛苦如影隨形,如頭頂日光、吃飯喝水那樣成為了她生命裡的一部分,沒有人來拯救她,但她卻也從未被打敗過。

津川優子停在門前目送宮紀,她美麗的臉隱在蒙蒙雨霧裡,聲音也如飄蕩風鈴:「宮小姐,你隻管過好自己的生活,不用在意我們。」

宮紀撐著傘,沿著濕漉漉的街道往回走。

七年前的鳥取縣,一起人口販賣案件,沒有任何卷宗記載,或者說卷宗的許可權很高。

疲憊慢慢地湧了上來,她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已經有將近一周沒有好好睡過覺了。

可能是警察的本能在作祟,宮紀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過時,看到一輛違規停駛的保時捷,下意識就想給它貼張罰單。

保時捷356A,通體漆黑的老爺車,開著它違規停駛很有黑手黨教父的作風。

她現在對所有通體漆黑的東西都有種厭煩感。宮紀考慮了一秒,打開手機飛速給交通部的同事發了短訊,然後收攏雨傘走向保時捷,撐著車子敲了敲車窗。

在這個間隙她不走心地想到,待會車窗降下來別是一桿槍。

車窗降了下來,露出一張臉。銀長發,綠眼睛、黑色禮帽、雪茄氣味,不是好人。這幾個詞在宮紀疲憊的大腦裡拚湊出一個形象。可惜她不能以「你看起來像混黑的」這個理由把人拷走,只能貼一張豪車罰單。

「違規停車,給個地址,罰單郵寄到你家。」宮紀掏出警察證在那人眼前晃了一下。

車裡的人陰沉沉地抬眼,目光在看到宮紀的臉時停住,隨後他的視線一寸一寸掃視過宮紀的眉眼。

這一眼審視暗含著其他意味,宮紀被他兇狠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舒服。

於是宮紀也支著車子垂著眼懨懨地盯著他:

「你是不是見過我?」

見那人不說話,宮紀也耐心告罄。她看著表敲了敲車頂蓋,聲音裡滿是疲憊和不耐煩:

「速度點寫地址,警察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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