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墜玉》他的慍怒
這件事說來話長。六十年來,師蘿衣刻意遺忘卞翎玉的名字,也已經忘記他的模樣。
她隻依稀記得他相貌極好,雋朗冰冷,就像他的名字,皎皎若蒼穹之月。
師蘿衣年少時性子雖然天真莽撞,但秉性善良。她恨極時連殺卞清璿的念頭都不曾起,但刻意傷害過的人,卻是卞翎玉。
她那時被卞清璿處處壓著,自己隻身咬牙做任務,常全身是傷不說,還被背地裡嘲笑奚落。
有一日她被其他宗門的修士欺負,他們見她落單,以為是不入流的小宗門姑娘,又覬覦她美貌,起了歹心。師蘿衣手段稚嫩,狼狽逃出秘境,身中情毒。她跌跌撞撞跑回宗門時,手臂被劃破一大條口子,偏生沒一個人詢問她的異常。
她昔日友善相待的同門,低聲議論著她。
「我就說她運道不好,你可得離她遠點兒。」
「咱們和小師妹出門,哪一次不是收穫一堆寶物?有幾次不用出手,就完成了門派任務。」
「小師妹那樣好的人,還總是被她刁難,我上回親眼見到小師妹擔心她,邀請她和我們一起,結果被她冷著臉拒絕了,還說小師妹虛情假意。」
「唉,小師妹可真善良,她那般惡劣,小師妹卻從不記仇。」
「誰說不是?還好她沒跟著去,不然又會給我們惹一堆麻煩。」
師蘿衣再堅強,也只是個剛成年的小修士,她眸中酸楚,牙關緊咬,委屈與憤怒交織,令她身子微微顫抖著。
她挺直脊背,不願露怯,裝作自己毫不在意。她隻想去找衛長淵,他們不在意她,沒關係,長淵師兄總會心疼她!
可當她來到杏林,她看見衛長淵親自在教卞清璿舞劍。
杏花翩然,日光爛漫,白衣少女和玄衣男子美成一幅畫。
師蘿衣從衛長淵眼中,看見了很熟悉的東西。
那是曾經隻屬於師蘿衣的,專註與動情。
師蘿衣目光下移,瞥見卞清璿腰間的靈玉,心裡驟然一空。衛氏一族是修真界大家族,修真界子嗣珍貴,衛家每誕下後人,便會給其鍛造一塊靈玉。
集天下之能工巧匠,靈玉如水流動,隱見遊魚。那是衛家公子成年後,贈予心愛道侶的信物。
而這信物,如今掛在卞清璿腰間。
喉間驟然湧出血氣,師蘿衣恍惚間,想起很久以前,燭火搖曳,衛長淵為護她挨完打,在祠堂罰跪,她傷心不已,哭得停不下來。衛長淵無奈嘆息一聲,把象徵身世的靈玉遞給她玩,說待她再長大一點,就贈與她。
彼時懵懂不知是何意,今日曉事卻早已來不及。
手臂上一陣陣刺痛,鮮血溢出她唇間。
師蘿衣忘記自己是如何渾渾噩噩離開的。
那一日杏花雨落,她於無盡的壓抑和痛苦中,生出心魔。
一個聲音引誘著她:衛長淵傷你的心,你也傷他的心啊,憑什麼世間情之一事,傷得更深的總是女子?你該讓他嘗嘗你今日之痛。
是啊,憑什麼呢?
她一腳踹開外門弟子的院子,破了卞清璿設下的保護結界,抓住了那院子裡的凡人少年。
師蘿衣認得他叫卞翎玉,是卞清璿的哥哥,沒有修鍊根骨,因為卞清璿求情,才能留在宗門。
她有多厭惡卞清璿,恨屋及烏時,就有多麼討厭他。可她素來驕傲,別說用他來折磨卞清璿,她連目光都不屑分給這個凡人。
然而,人為何不可以卑劣呢?
卞清璿頂著無辜可憐的臉,一次次地、輕而易舉就讓她的生活墮入深淵。
既然有叫卞清璿痛不欲生的法子,她為什麼不做?他們都說她卑劣歹毒,那她貫徹這個罵名又有何不可!
心魔控制下,她怨恨而期待地心想,卞清璿,衛長淵,你們有朝一日,會為今日之事後悔嗎?
「……」
少年目光掠過她散亂的頭髮、髒兮兮的臉頰,最後落到她手臂上的傷口。微微蹙眉道:「師蘿衣,出去。」
師蘿衣聞言,更委屈生氣,偏不,就不!你一個凡人,橫什麼橫啊你!
*
後來的事,師蘿衣捂住額頭,太混亂了。
不能回想,不堪回想。
他們到底後沒後悔,師蘿衣不清楚,她隻知曉,自己是後悔的。
因為她後來總忘不掉少年那雙眼睛,記起一開始的抗拒,記起他屢次試圖阻止她,最後木已成舟,卞清璿闖進來,他恍若明白了什麼,閉了閉眼,讓她們都滾遠的冷淡死寂。
她心裡一顫,第一次,有點害怕一個凡人。
那事過去的第二日,師蘿衣的心魔被壓製,靈台重歸清明,她垂頭喪氣。
連卞清璿被氣病兩個月,都沒讓師蘿衣覺得開心。
師蘿衣幼時喪母,父親悉心教養她長大,她自然師從親父,生出心魔一事,她不敢與任何人說。
他們本就不喜歡她,知道她可能入魔,會不會殺了她?
意識到無人能保護她,年少的她恐懼極了。
而衛長淵,始終不知道她與卞翎玉的事。
師蘿衣清醒後沒說,卞清璿不知為何,也沒說。
後來一路逃亡的幾十年裡,師蘿衣極少地,也會想起卞翎玉。
這個時候,她就會閉著紅瞳,捂住雙耳,不承認心中愧疚。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卞清璿的兄長,怎麼可能是好人?
後來她平和不少,也偶爾學會裝傻:他不過一個凡人,或許早已垂垂老矣。也或許他身體不好,早就去世化作一抔黃土,她念念不忘有什麼意義呢?
她又想:他應該忘記我了,也或許覺得痛快,畢竟我如今似落水之犬,他應當比任何人都要高興,我、我就允他高興吧。
然而這些安慰自己之言,並不能讓她好受多少,後來,她就漸漸逃避此事,不再想他。
因為她的刻意遺忘,此後她想不夜山的一草一木,都比想起他多。
而今重回六十年前,許多事情雖然沒有發生,但有的事情,卻已經發生。
她在心中掐算一番,發現自己和卞翎玉之事,赫然就發生在三個月之前。
師蘿衣心中簡直要嘔出一口老血。
狗老天哎!若你真的無眼,那為什麼要讓她活過來?
如果你真的開了眼,令她有重新來過的機會,為什麼不早一點,哪怕再早三個月都好。
如今這個情況,她要怎麼辦?
跪下給門外那人磕頭麽!
她不知道怎麼辦,茴香卻很熟練,茴香見她發愣不語,以為她被氣懵了,到底心疼自己人,忙道:「小姐,你別動怒,茴香這就趕他走。」
師蘿衣認命地閉了閉眼:「等等,扶我起來,給他開門吧。」
茴香看向她,有些憂愁地規勸:「小姐,雖說凡間一人犯錯,全家連坐,但卞翎玉到底不是仙體,您別盡數把卞清璿做過的事,算在他身上。宗門有規矩,修士不可隨意殺害凡人。」
「……」師蘿衣覺得一言難盡,唉,茴香好懂年少的自己。
她再一次認識到自己為人處事的失敗,嘆了口氣:「我保證不對他做什麼。」
想到什麼,她身體抖了抖,心生彆扭:「嗯……茴香,你把那個屏風拿過來,擋在這裡,先出去吧,我有事和他說。」
擋著,我緩一下。
茴香雖然不太信,但是她仍舊依言照做。
屏風隔絕出兩個世界,那扇門也被緩緩打開。茴香一步三回頭地走,不太放心。作為一隻善良又衷心的精怪,茴香既怕傷重的小姐被少年氣病,又怕小姐對他動手鬧出人命。
茴香自然是不知道她的小姐三個月前,對卞翎玉做了什麼「禽獸不如」的事,那件事,目前為止只有當事人外加一個卞清璿知道。
師蘿衣端坐著,她的心情很複雜。
卞翎玉是卞清璿的兄長,不論如何,她都不可能對他有什麼好感。
然而六十年來的負罪感,卻又令她無法對卞翎玉生出像卞清璿那般的厭惡。
她重活一次,已在心裡打定主意離這他們兄妹倆遠一些。
她嘆了口氣,心想:男子對元陽一事,應當……沒有女子那般看重吧?
伴隨著輪椅軲轆聲,少年在屏風上的身影如畫布,漸漸清晰起來。
他的容貌在屏風後看不真切,卻又與她的模糊記憶重合。
她暗中審視他,儘管心中有愧,可卞翎玉始終是卞清璿的兄長。
三月之前,那件事出於心魔失控。她從未真正了解過卞翎玉,她不知他品性,不知他身世,也不知他是否與卞清璿同心。
縱然全世界都覺得她錯了一輩子,可她堅信,她的直覺並未出錯,她落到今日下場,與卞清璿脫不了乾係。
卞清璿對自己,有一種隱晦的惡意。
她望向屏風後,不知卞翎玉來意,心中警惕起來。
*
另一頭,卞翎玉推著輪椅進來,一眼就看見了少女故意搬過來的屏風。
昨夜師蘿衣一夜未歸,山中燭火與火把不滅,弟子們尋了她一夜。
與卞翎玉同院子的外門弟子抱怨道:「做什麼去找她?總給人惹麻煩,這更深露重的,外面還冷,不是折騰人嗎?」
另一個說:「可不是,師桓道君都醒不過來了,師蘿衣一個任性大小姐,誰還在意。」
卞清璿派來照顧卞翎玉的,是一個十歲大的外門弟子,記起卞清璿的吩咐,他連忙把嘴碎的弟子趕走:「去去去,要說走遠一點說!」
外門小弟子悄悄去看卞翎玉,見他面無表情,自己心中生出些微忐忑。
後來見卞翎玉什麼都沒問,小弟子舒了口氣。
外院與人間一般冷,雪下到一夜,小弟子進來添爐子,結果見卞翎玉於床邊安靜坐著,望著窗外漆黑的蒼穹,不知在想些什麼。
*
天將明,卞翎玉拿了兩樣東西要出門。
小弟子心中警覺,連忙問:「公子,你要去哪裡?」
卞翎玉看他一眼,小弟子噤聲。他囁嚅著唇,弱弱辯解:「卞師姐說,你身子不好,外面冷,盡量別出門。」
然而大雪中,那個身影推著輪椅漸行漸遠。
小弟子追上去,慌張道:「那,那我送你過去。」
「不必,鬆開。」
小弟子莫名怕他,訕訕鬆開輪椅,看他自己吃力地消失在雪中。
小弟子跺了跺腳,看那方向就知不好,連忙撒丫子去告訴卞師姐!
卞翎玉來到師蘿衣的院子,雪已經浸濕了他整個上身。冷得幾乎沒了知覺。
來的路上,他就聽人說,師蘿衣被衛師兄找著了。
卞翎玉捏著手中的東西,垂下黑如鴉羽的長睫,到底還是上前敲了敲門。
門半晌沒開,裡面傳來屏風搬動的聲音。
茴香開門,同情擔憂地看他一眼,默然離去。
一扇屏風,隔絕出兩個世界。
他冷眼瞧著,屏風那頭隱約可見端坐的纖細身影,心頭生出淺淺的恨意。
八分對自己,兩分對師蘿衣。
兩人一開始誰也沒說話。
詭異氣氛中,少女率先受不了這種氛圍,終於開口:「找我何事?」
她的嗓音微啞,平時如玉盤落珠,今日聲線卻低迷了不少。但是不難讓人聽出話語中的警惕與試探。
卞翎玉閉了閉眼,把前日她送來的兩件東西擲於地,冷聲道:「你羞辱人,就這點伎倆?」
語罷,一把如意鎖,與一株百年血靈芝,被扔在了屏風前的地面。
「鬥不過卞清璿,是你沒用。你們要如何,與我無乾。但再用這種手段招我,你我之間,先死一個。」
他語調平靜,卻帶著淺淡的殘冷之意。
如他之心,如他從未對師蘿衣抱過期待。
*
鎖落清脆,並著少年殘忍冷語,師蘿衣微微睜大眼睛。
她活到這麼大,也少聽見有人直接告訴她,再敢惹他,他們兩個先死一個再說。
她又記起那日,對著卞清璿,他也是該讓滾就滾。
還連帶讓她倆一起滾。
「說話!」
師蘿衣習慣了應對茶裡茶氣,不適應這般冷語,乾巴巴應他:「哦……嗯。」
師蘿衣垂眸,看著摔在地上的如意鎖,還有幾乎快要被人捏碎的血靈芝,那種微妙的頭皮發麻感又來了。
她此時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卞翎玉這麼烈的性子,三個月前,她怎麼敢的!
……怎麼敢的!她又怎麼成功的?
卞翎玉當時沒把她頭給擰下來,是不是已經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