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長媳》第75章 第 75 章
夕陽如血,瑰艷的霞光如錦毯沿著廣闊的白玉石台,一階一階鋪向宏偉的奉天殿。禦書房內一片死寂。
皇帝好一會兒沒吭聲。
蕭昀深受先帝寵幸,曾算他半個老師,皇帝有些拿他沒轍。
戚無忌早就料到最難對付的是蕭昀,蕭昀此人兩袖清風,極重聲譽,幾乎刀槍不入。
他沉默片刻,朝皇帝作了一揖,與蕭昀道,「蕭老尚書,您也別把蕭姑娘的罪責推得一乾二淨,您是當世鴻儒,且捫心自問,蕭姑娘與王婧坐在一塊,隨意議論旁人是非對也不對,即便她不是主謀,卻也是從犯。」
「其二,公主當眾懲治了王婧,蕭姑娘若是個是非分明的女子,自當遠離此人,怎麼還跟著她去雅間換衣裳呢,可見人不過是一丘之貉,被馬蜂咬了,也是罪有應得。」
「其,您身為禮部尚書,深知女子閨譽甚重,流言蜚語害死人的道理,燕少夫人行的端坐得正,遵從長輩舊約嫁給燕翎,合乎禮法,不偷不搶,何以就不配為妻?您女兒與王婧言兩語,便可逼得人家沒有活路,與殺人有何區別?您怎麼還有臉來禦書房討公道?」
「你出現在這,就是最大的笑話!」
戚無忌永遠能一針見血。
皇帝坐在一旁頻頻看了他幾眼,今日這戚無忌手不撐拐,器宇軒昂,渾身有一抹清風皓月的氣質,站在燕翎身旁,竟也遜色不了多少。
蕭昀氣得捋著鬍鬚起身,顫顫巍巍指著戚無忌要辯,這時,禦書房外傳來一道由遠及近的哭聲,緊接著,淳安公主捂著臉哭著跑了進來,
「父皇,女兒委屈,女兒今日不過是去連月台看看熱鬧,也不知哪個混帳沒長眼,扔了一記梭鏢在女兒臉頰,女兒吃痛便罷,還被毀了容,女兒嫁不出去了,嗚嗚嗚....」
眾人循聲往去,瞥見淳安捏著綉帕捂住了半邊臉,綉帕下一道顯赫的傷疤深如溝壑嵌在其上,看得皇帝一陣毛骨悚然,失聲道,「怎麼回事?是誰傷了你?」
戚無忌眉峰擰到一塊,嚇到臉色發白,卻見淳安公主悄悄朝他眨了個眼,戚無忌狐疑了一下,懸起的心慢慢放了回去。
倒是燕翎,一眼就看穿淳安的把戲,哪有傷成這樣還能哭得這般精氣十足的,淳安這種小伎倆也就只能糊弄下關心則亂的皇帝,及老眼昏發的蕭昀了。不過,對付蕭昀這種老夫子,淳安的法子沒準管用。
這頭皇帝心急如焚繞案而出,來到淳安跟前,欲打量女兒傷口,淳安哪肯,將頭埋得很低,拗著身子故意往蕭昀跟前湊,蕭昀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跌跌撞撞站了起來,只看得清那傷口十分猙獰,也唬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這...這是怎麼回事?」
「還能是怎麼回事。」淳安將綉帕一收,指著自己傷疤,逼得他倒退,「你孫兒念著我扔了馬蜂窩,半路設伏陷害我,他好大的膽子呀,敢射殺當朝公主,你們蕭家在江南是稱王稱霸慣了嗎?」
老尚書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
淳安公主又重新捂著傷處,怯怯望著皇帝,淚眼盈盈道,
「父皇,我這模樣大約也是嫁不出去了,我聽聞蕭家有郎,個個玉樹臨風,瀟灑無羈,正合女兒之意,父皇,還請您下旨,將蕭家個兒子賜給女兒做男寵,這樁事便算了。」
皇帝扶著腰給氣笑了,大約也猜出女兒的用意,配合著抿唇做出沉思狀。
蕭昀瞅見父女倆這番景象,嚇得鬍子亂抖,急得跳了起來,「不行,沒有的事,我孫兒怎麼能做男寵....」
淳安公主諷刺道,「怎麼,人家明媒正娶的都能做妾,你家孫兒怎麼做不得男寵?」
蕭昀也給噎住了,團團四望,只剩他獨木難支,心知大勢已去,他揩了一把汗,匆匆拱了拱手,提著蔽膝連忙往外退。
懲罰公主事小,倘若被公主盯上孫兒,逼得尚主可就麻煩了。
娶了淳安公主,家裡豈不翻了天。
老尚書都顧不上做抬轎,蹣跚的身子逃也似的往午門外奔。
待到了午門口,厚重的城樓壓頂而來,霞光刺眼,一大堆官僚聚在此處熱議沸然,那霍伯庸亦站在人群中,面若槁木,蕭昀氣喘籲籲慢慢踱步過去,卻聽得周身傳來幸災樂禍的聲音,
「你們聽說了沒,那王蕭霍位姑娘不知何故,突然間嗓子就說不出話來,如今正在四處求醫呢。」
「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若當真成了啞巴,即便門楣再高貴,給人做妾怕也沒人要吧?」
「所以說,人還是要積點口德,莫要無緣無故中傷旁人。」
老尚書聽了這話,直挺挺暈倒在地。
*
蕭昀這一走,皇帝就看見自己女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請罪。
皇帝一面頭疼,一面指著她面頰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淳安公主一點點把黏在臉上的妝容給撕扯下來,往兜裡一收,眼巴巴看著皇帝,
「父皇,女兒知道錯了,女兒甘願受罰,但如果下次遇見這樣的事,女兒還是會這麼做,晏晏與她們無冤無仇,她們憑什麼惡語中傷,您是不知道,晏晏現在還在慈寧宮哭呢。」
燕翎一聽心倏忽擰起,「她現在在慈寧宮?」
淳安公主睨了燕翎一眼沒吭聲,隻與皇帝道,「父皇打算怎麼罰女兒?」
皇帝正待說話,外頭稟報內閣首輔領著數人有要事求見,皇帝揮揮手,讓他們人先回去,原本要留下燕翎,估摸著燕翎此刻也沒心情,遂未強留,燕翎隨著淳安公主和戚無忌來到後殿,
一進去就問她寧晏的情形。
淳安公主沒搭理他,而是先摸到桌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騰騰抿了一口,一雙眼涼涼地看著燕翎,
「你好意思問?這都不是你惹出來的事?若非你沾花惹草,晏晏能跟著你受委屈?」
燕翎氣結,「她當真哭了?」他從未見寧晏哭過。
淳安公主將茶盞一擱,語氣不善,「我告訴你燕翎,若你也嫌晏晏出身不高,還不如趁早和離了,我幫著她再尋一位夫君...」目光不知怎麼瞥到了戚無忌身上,指著他道,
「吶,人家戚無忌為人慷慨,仗義執言,簡直是君子典範,我看晏晏嫁他都比嫁你好。」
燕翎先是黑了臉,旋即想起一事,諷刺地看著戚無忌。
那頭戚無忌口乾舌燥正喝著茶,聽了這話,茶水全部嗆在喉嚨裡,嗆得俊臉通紅,他扶著桌案一陣猛咳,許久才平復下來,他抬袖拭了拭唇角的水漬,眯起眼一步一步走近淳安公主,
「殿下可知戚某為何慷慨解囊借銀子給您?」
「殿下可知戚某為何千裡迢迢奔赴皇宮仗義執言?」
淳安公主頓時十分不自在,被他灼灼目光逼得後退了幾步,一腳撞到紫檀座架見退無可退,雙手在屏風上胡亂摸著,訕訕地擠出笑,「為何?」
「因為戚某心儀殿下久矣!」
「咳咳!」淳安公主恨不得今日嗆死在這裡。
*
灼灼霞色鋪了滿窗,寧晏坐在慈寧宮涼閣裡,細緻地抄寫方子,昨日淳安公主派人給她遞訊,約她今日去連月台看熱鬧,她本已收拾好行裝,晨起聽聞太后不舒服,乾脆推拒了公主,匆匆趕來慈寧宮,原來太后昨夜著了些涼,今日晨起嘔吐一遭,太醫已製了藥包敷在老人家的腹部,到了午後總算是出了一身汗,病情好轉。
寧晏想起外祖家遺留下來的幾副葯膳方子,她將方子默寫下來,正與兩位太醫研究。
太后坐在鋪了錦毯的躺椅裡,隔著博古架靜靜注視著寧晏。
十七歲的姑娘端得是泰然自若,黑白分明的杏眼溫柔似月,斜暉傾瀉在她周身,她恍若時光的主角,由她而起,有一抹光暈在她四周蕩漾開來。
老人家長嘆了一聲,與身旁嬤嬤感慨道,
「外頭都因她翻了天,她卻在這裡專心致志給我配藥方,我問她生不生氣,她說生氣是自然的,不過世人多口舌,人眼有高低,她不會活在別人眼裡,也不必活在旁人嘴裡,做好自己的事便可,你看她,她此刻不就在做....她覺得緊要的事麽?」
「我在她這個年紀,哪活得這麼通透,寧家是祖墳冒了青煙,才得了這麼好的閨女,偏生還不在乎....」太后無語地搖搖頭。
老嬤嬤一面替她捏肩一面笑著寬慰她,
「世人多愚昧,哪能個個像您這般慧眼識珠,世子夫人沉得住氣,是胸有丘壑之人,豈會在意小人的汙言穢語,再說了,有世子替她撐腰,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太后還是搖著頭,闔眼往後一靠,舒適地躺在藤椅上,面容縈繞一抹看透世間沉浮的滄桑,「你不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人言可畏,今日不是你說,明日便是他說,總不能日日夾著尾巴做人,燕翎雖能震懾住對方,可事情還得從源頭上來解決,你過來,去幫我辦一件事....」
嬤嬤湊過來,聽得太后低語數聲,連連應是,「老奴這就去。」
她招來大宮女伺候太后,自個兒匆忙往殿外邁去。
夏日的酉時,暑氣消退,時人紛紛從家中竄出,熱熱鬧鬧聚在街上去吃一碗酸梅湯,或飲上一盞冰露子,紫禁城東華門外的燈市反而人海如潮,到了最喧嘩的時候。
霞光未退,燈火先燃,光芒交織成一團蒼藍的光暈浮在半空,燈市最大的茶樓聚滿了客人,兩兩聚上一桌,點上幾樣小菜,喝著小酒等著說書先生絮叨今日發生在京城的奇聞趣事。
「今日連月台的熱鬧,想必諸位都有耳聞,而老朽今日要說的是與之相關,卻又是額外的一樁隱事,諸位一直很好奇,位高權重的燕國公府何故與門楣不顯的寧家結親,是也不是?」
「正是,寧家與燕家結親,著實令人意外。」
「此事說起來是有一樁緣故在,這與已故的明陽長公主殿下有關。」
「哦?」
樓內先是一靜,旋即喧聲迭起,眾人迫不及待從袖囊掏出銅板銀錠徑直往台上扔,隻盼望著說書先生別賣關子,一口氣說個明白。
說書先生得了賞賜,笑吟吟繼續道,
「明陽長公主懷胎八月時,寢食難安,便前往城外的陽明道觀祈禱,路上小腹脹痛,差點生產,遇上一十分貌美的年輕女子,那女子身旁有一女醫擅長施針,幫著公主殿下穩固了胎像,當時殿下不便表明身份,隻問對方是何人。」
「那女子念及自己待嫁寧家,便說是喜鵲衚衕寧家,也是想替夫家結個善緣。殿下記在心裡,並贈予一玉佩當信物。」
「回京沒多久,殿下產下長子並撒手人寰,臨終猛然想起此事,交待燕國公無論如何,得與寧家結親,話未說完便氣絕而亡....」
「燕國公待世子長大,信守承諾與寧家定下婚約,起先寧家定的是大姑娘,後來大姑娘被殿下看上,轉而嫁作皇子妃,婚事才落到寧小姐身上,」
「原先誰也不知救長公主的是何人,直到燕少夫人第一次進宮面見太后,太后娘娘從她身上攜的一塊玉才知,當年救長公主的是少夫人母親穆氏,世子陰差陽錯娶對了人,諸位,與其說是造化弄人,不如說是長公主殿下在天之靈,撮合了這對命中注定的冤家。」
「原來如此....」
大家醍醐灌頂,亦有人懷疑這說書先生是燕家請的托兒。
「此事個中原委極是隱秘,你一說書先生從何處得知?莫不是編的吧?」
「哈哈哈,說來你不信,就在半個時辰前,慈寧宮的辛姑姑在東華門外說與我等聽的,否則,我敢造長公主殿下的謠?」
幾分真幾分假無關緊要,只要堵了世人悠悠之口便可。
薄暝四起,深長的宮牆下,隱約行來一道昳麗的身影,夜色從蒼穹傾下,寧晏一襲粉白的裙衫扶牆而行,彷彿自時光深處幻化而來,晚風忽起,拂去她眉間的蕭索,她黑眸輕眨定定望著他,自唇角溢出一抹明婉動人的笑。
燕翎立在宮門下,靜靜候著她走來,心裡想,總有一日,他要讓所有人匍匐在她腳下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