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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偏執丞相和離後》第82章 第82章
這剎那,現實與夢境重疊,薑知意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一時間忘了其他,只是定定看著越來越近的沉浮。他像夢裡一樣消瘦蒼白,但,他身上沒有血,終歸只是個噩夢罷了,他好端端的,怎麼可能渾身是血倒在地上。

她又何苦操心。

沉浮緊緊追著,望著窗子裡露出的半張芙蓉面,心裡的歡喜幾乎要滿溢。這是第一次她不曾避開,甚至他還覺得,她望著他的眼神似乎有了過去的痕跡,沉浮加上一鞭:「意意!」

那扇小小的窗卻突然合上,薑知意消失了。

滿心的歡喜突然凝固,沉浮默默趕上,讓馬匹保持著與她的車子相同的速度,跟隨在她窗下。

他弄錯了,她還是不願意見他,但他知道她是要去倉房那邊,他早已向謝洹稟奏過這事,討了運糧的差事,至少今天,他還有機會在她身邊多停留一陣子。

車子在倉房附近停住,一片連綿而建的大屋,地面以下挖了深窖,踏進門一股撲面而來的穀物和防潮的草木灰氣味,薑知意有些不習慣,偏開頭咳了一聲,聽見沉浮說道:「用帕子蒙住口鼻,免得嗆到了你。」

輕羅連忙取出帕子替薑知意蒙上,糧鋪掌櫃帶著看管倉房的夥計跟在邊上稟報:「東家,已經裝完了兩間房的糧,還剩下六間房。」

門外空地上搭著棚子,裝好的糧食一包包摞得老高,雇來做活的十幾個夥計裝袋的裝袋,封口的封口,正忙得熱火朝天,門外密密麻麻停著十幾輛運糧的大車等著拉走,薑知意點點頭:「剩下的還要多久能裝完?」

「至少還要一半天時間,」掌櫃道,「裝完的這些送到哪裡?」

薑雲滄臨走時,留下了兩個曾經運過糧食的親兵幫忙,但具體怎麼操作,需要哪些手續薑知意因為是頭一遭辦,並不很清楚,猶豫之間,聽見沉浮道:「我已經稟奏過陛下,裝袋運送之事交給我辦就好。」

薑知意抬眼,沉浮神色懇切:「路程太遠,軍情緊急,須得由官府出面安排,否則到不了那麼快,黃姑娘那邊我也安排了人手幫忙,你放心吧。」

交給他來辦,的確比她這個新手來辦效率高得多。薑知意沒有爭辯,揀了個背風向陽的地方坐下,看著沉浮帶領幾名吏員指揮安排,很快將各處打理得井井有條。

先前那些人各自為戰,從裝袋到搬運都只是一個人,眼下沉浮將各人分了工,四個單管往袋裡倒糧食,兩個單管撐住袋口,兩個單管封口,剩下的一排站定,流水價往送糧車上搬,一個多時辰就搬空了一間房,另一邊掌櫃帶著大夥計單管核算數目,又有沉浮帶來的一隊士兵專管裝車,裝滿一車立刻拉去京郊大營,到時候由營中將士負責運送。

薑知意看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就好比打理家務一樣,各司其職,合理安排,比起先前一窩蜂地湧上去,確實快了很多。

「喝點水,」沉浮捧著一盞水過來,彎腰在她面前,「天氣燥,你潤潤喉嚨。」

薑知意猶豫一下,到底接了過來,沉浮站在邊上看著她喝,輕言細語:「看樣子至少要到半夜才能全部裝完,你別待太久,天冷,這邊有我照應著就行。」

薑知意沒說話,淺淺抿了一口,是溫熱的蜜水,清甜滋潤,聽見沉浮又道:「這批糧先運到安平郡。」

薑知意知道安平郡,離西州還有兩千裡地,這糧食是為了救西州困局,運去安平郡做什麼?沉吟著問道:「為什麼?」

沉浮心中一陣狂喜。他早知道她那麼關切西州的情況,不會不問,他終於誘著她,跟他說了話。平復下激蕩的情緒:「西州太遠,糧車走得又慢,若是從京中直接運過去至少要十幾天才能到,薑侯那邊等不及,最快的法子是立刻從附近州縣調集糧草運過去,後續再補齊那些州縣的虧空。」

薑知意有些明白了。就如眼下那站成一排往大車上搬糧食的夥計一樣,她的糧送去安平,安平的糧送去離西州更近的州縣,那些州縣的糧送去西州,幾處同時進行,三千多裡地的距離就變成了幾百裡甚至更短,西州很快就能得到補給。

果然是個好法子,可就像她素日裡安排家務一樣,環節越多,經手的人越多,出錯的幾率就越大,薑知意忍不住道:「需要調動的州縣太多了。」

沉浮一聽就知道,她已經想清楚了其中的關竅,她一向都極聰慧。「這個不妨事,從前軍情緊急時用過這個法子,涉及的州縣都有經驗,照著定規來辦就行。」

哪怕只是談公事,但能與她像從前那樣說話,已經讓沉浮心裡的狂喜幾乎要壓不住,不自禁地彎著腰低著頭,聲音放得很輕:「要想一絲不錯不太可能,但眼下最要緊的是儘快把糧送到西州,至於其他,可以暫且放一放。」

薑知意沒再說話,將那盞蜜水又抿了一口,沉浮忙道:「水冷了,我再給你添點熱的。」

他雙手捧著茶壺,像是怕裡面的水冷了,要用體溫去暖似的,薑知意將水盞放下:「不喝了。」

「你餓不餓?我帶的有點心,還有熱湯。」沉浮忙道。

薑知意看他一眼。眼前這個殷勤細心的人讓她有些不習慣,搖了搖頭。

太陽一點點偏西,涼風卷下幾片黃葉,沉浮下意識地擋在薑知意身前:「意意,回家去吧,天太冷了,別凍著了。」

他捨不得她走,然而十一月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她還懷著身孕,此時更該千萬倍小心。沉浮戀戀不捨:「你放心,這邊有我照應,不會出差錯。」

「快回去吧,」林凝跟著勸道,「出來好一會兒了,手腳都凍得冰涼,快進去車裡暖暖。」

她方才看在眼裡,薑知意神色比從前緩和許多,也肯跟沉浮說話了,這分明是好轉的跡象。拉著薑知意往車邊去,看她進了車子才道:「我還有幾件事要問問掌櫃,要晚會兒再走,讓沉浮送你吧。」

薑知意明白她的意圖,正要拒絕,看見沉浮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薄薄的唇角翹起來,牙齒雪白,黝黑的眸子映著日色發著亮,像一對閃耀的晶石,薑知意怔了下,反對的話就沒有說出聲。

那兩年裡她幾乎從不曾見過他笑,那時候她時常懷念八年前他溫暖乾淨的笑容,就像眼下這樣。

這深藏在記憶的笑容,她已經很多年不曾看見過了。

車子起動,窗戶半掩,隔著厚厚的夾棉簾子,薑知意聽見沉浮低低的聲音:「意意,你近來好嗎?」

薑知意沒說話,簾子晃動的間隙裡,看見沉浮晃動的臉,蒼白消瘦,骨骼的輪廓顯出來,薄薄的,銳利清寒。

他到底是不是生了什麼病,怎麼會瘦到這個地步?

「孩子有沒有鬧你?」沉浮還在說,許多留戀繾綣,「我聽林正聲說,孩子挺愛動。」

薑知意下意識地捧住隆起的肚子。九月的時候孩子有了第一次胎動,當時她嚇壞了,後面知道是胎動,歡喜得無以復加。曾經她那麼擔心會失去孩子,如今她終於熬過來了,孩子一天比一天更好,胎動有力,手心放上去,都能感覺到肚皮被蹬出一個個小小的起伏。

「我真盼著,能親眼看他動一下。」沉浮的聲音停住了,許久,「意意,我很想你,很想孩子。」

薑知意從簾子的縫隙裡看見他低垂的眼尾,一點亮光閃過,像墜落的星子。這從未有過的軟弱模樣莫名讓她喉頭一緊,轉過了臉。

車輪軋過半凍住的土地,轆轆的聲響,清脆馬蹄聲合上去,夾著沉浮低沉的語聲:「意意,我知道錯了,無論你怎麼懲罰我都可以,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行嗎?」

薑知意依舊側著臉,看著另一邊裹著厚厚棉氈的車壁,上面織著忍冬藤蔓,連綿不絕地蔓延下去,恰似她此刻的心緒。

沉浮等了很久。他並不敢奢望如此乞求就能得到她的原諒,然而心裡總還是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今天她跟他說話了,甚至她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一點點從前的溫存,也許他還有機會,也許從前他虧欠她的,他還能補償回來。

「意意,」沉浮沒等到薑知意的回應,忍不住又道,「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做錯,我會用盡所有好好待你,哪怕要我的命,我也決不皺眉頭。」

可她要他的命做什麼?從前種種都已經無法追回,他幫了黃靜盈,他眼下又盡心儘力在解決西州的困局,而她保住了孩子,孩子現在很好,也許他們可以兩清了。薑知意看著車壁上織花的藤蔓,紛亂的心緒一點點清晰,也許他們真的,可以兩清了。

沉浮沒等到她的回應,心裡又是酸澀又是惶恐。難道剛才的一切都是錯覺?她根本不願意理會他,她方才看他的眼神,也根本沒有從前的溫存?

沉浮覺得害怕:「意意。」

目光卻在這時,瞥見遠處一抹熟悉的山影子。

片刻後,薑知意覺察到了異樣。沉浮突然不說話了。禁不住轉過臉看一眼,晃動的棉氈簾子裡漏出遠處一抹青蒼的山影,深藏的記憶突然被喚醒。

薑知意想起來了,這是八年前的山,八年前她和沉浮幾次相約見面的小山。大約是他們走了一條與來時不同的道路,竟然走到了這個地方。

車子走得不快,路邊的情形看得很清楚。粉白的牆垣,灰色的屋瓦,田莊邊上是一望無際的麥田,此時冬麥還沒露頭,看上去有些荒涼,更遠處有河水流過,偶爾亮光一閃,是水波映著日色。

薑知意怔怔地看著,那條河邊,她第一次遇見沉浮的地方,所有一切開始的地方。

「意意。」耳邊傳來他喑啞乾澀的喚,「意意。」

薑知意連忙轉開臉。

沉浮喚著她,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喉嚨哽住了,再沒有比站在熟悉的地方,卻失去了摯愛的人更痛苦的事。那條河,他第一次遇見她的地方,那時候他懷著輕生的念頭,又被她一句話,拉了回來。

「意意。」沉浮喚著她。

紅著眼,哽著嗓子:「意意。」

他喚得太沉,讓她的心也無端跟著沉下去,薑知意轉過臉。那條河越來越近了。薑知意彷彿看見了八年前的沉浮,同樣的清瘦蒼白,一隻腳踏在冰冷的河水裡,蒙住的雙眼怔怔望著遠方。

「意意,」沉浮低頭,修長的眼尾垂下來,濃黑的眼睫上沾著水霧,「你大約不知道,當時你,救了我。」

薑知意用了一些時間,才模糊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心底某一處無端一澀,低下了頭。

那時的他,竟是有意踏進河裡的麽?

「大夫說,我很可能會失明。」沉浮嘴角揚起一點,苦澀的笑容,「我終歸還是年輕,不太能接受。」

不能夠接受同樣都是人,偏偏他活得要比別人辛苦千倍萬倍,不能夠接受他扛了那麼久,卻要變成瞎子,從此那些向上的路,都與他無關了。

薑知意驀地明白了,為什麼當初第一眼看見他,就會跟他說話。她並不是大膽的性子,那樣不假思索地與陌生人說話,於她也是頭一次。

她大約是察覺到了,他身上同樣的落寞,同樣的孤獨。

低著頭,從睫毛的縫隙裡,看見沉浮靠近的身形,朱衣的顏色是暗暗的紅:「那時我,被沈澄戳傷了眼睛。」

已經記不清是為什麼跟沈澄起了衝突,這樣的事發生過太多次,沈澄總有各種理由挑釁,那一次,是攥著箭,從他眼睛上戳過去。

流了很多血,他什麼也看不見,沒人給他請大夫,沈義真罵他是裝可憐,他去找趙氏,趙氏留他住了兩天,可趙氏也沒有給他請大夫,趙氏盼著他傷得更重點,盼著沈義真因此後悔,讓她回去。「家裡沒人管我,我母親也是。我賣了冬天的棉衣,請了大夫。」

他太窮,都是些不值錢的衣服,拿去當鋪賣了死當,也不過才一兩銀子,所幸他找的大夫心腸好,不僅給他治傷,還帶他到家中照料。「你家田莊隔壁,就是大夫的家。」

他在那裡住下,第二天,遇見了她。

老天明明待他不薄,老天明明給了他機會,可他,全給弄砸了。沉浮覺得有熱熱的東西從眼角滑下,灼熱的似要燃燒,似要將他燒成灰:「意意,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求求你,再給我一個機會,我們重頭再來,好不好?」

他低著頭,腰彎得很低,從簾子底下看見她悵惘的容顏,她凝眉望著遠處,沉浮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見連綿的屋脊,空蕩蕩沒有人跡的田莊,那個莊子,在她離開後就空了:「我後來回來過很多次,想打聽你的消息,可這田莊空了,我什麼也沒找到。」

她離開那天,他追著清平侯府的車子跑了很久,看見了薑嘉宜。他並不是沒有過懷疑,那種感覺很微妙,聲音和語調都很相似,名字也對得上,但感覺總有些細微的偏差,所以他一次次回來,想要確認,是不是她。

可一切都被抹掉了,田莊荒棄,他想辦法向侯府僕從打聽,都說府中的姑娘不曾在鄉下住過。他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畢竟他親眼看見的是薑嘉宜,似乎沒有什麼可懷疑的。「意意,你家裡為什麼瞞著你來過這裡的事?」

薑知意沒做聲,車子走過,白牆灰瓦向後退去,八年前的一切似乎又閃回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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