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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第76章 第76章
第76章怒似連山(三)

何孟春披星戴月趕路歸來,一入泉樟城所聞所見卻和往日祥和沒有區別,午後令人倦怠的陽光透過香樟和芭蕉的縫隙落滿青灰色石磚鋪就的街巷,往來行人各有各的懶散和匆忙。

夫人口信所說郡衙危矣,他半點都沒看出來。

直到卓思衡也來接他,滿面愁容人憔悴好多,沿路告知他究竟發生了何事,何大人聽完差點從馬上摔下來,臉色比卓思衡好不到哪去。二人共失魂魄一同回到府上,何夫人屏退左右,直截了當問何大人打算如何處置關在牢裏的崔長史,何大人支支吾吾,又說「痛心疾首」又道「識人不察」,就是說不出該如何是好。

何夫人一拍桌子,開始對卓思衡與何孟春進行同步無差別人身攻擊:

「你們兩個還是讀書人!遇到事情都先沒了主意,還要我個女人拿主意!聖人書裡難不成只有修身養性就沒有治國之道了嗎?這樣的臣子留在朝中,豈不是你們不能替官家分憂?我看這個官你們做得可真窩囊!一個刺史一個通判,被一個長史欺負成這樣!可憐可笑!」

何大人已經習慣在老婆面前不敢出大氣,就是在卓思衡面前略有些羞慚,但看卓思衡挨罵也是畏縮瑟瑟,頓時便有同病相憐之感,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了。

「好,現在事情已經鬧成這樣,若是再不決斷拖下去,姓崔的是在咱們手裏了,那姓王的人還在永明,你們兩人哪有那個本事管到人家?」何夫人怒氣不見消減。

「既然崔長史……姓崔的已然伏法,全家又都在控制,怎再能通風報信……夫人且寬寬心。」

何孟春本想安慰一下妻子,誰知反倒要她幾乎暴跳如雷,指著他怒道:「你說寬心?我怎麼寬心?捉拿姓崔的那天,若不是我小心防備,咱們早教人賣了!你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摯交竟然在咱們府上埋了眼線,探聽到消息便要去報信,還好我王府戎衛不是只會說不會做的無能文人,當即將人拿下一併押好,這才沒有後患,否則消息真要遞出去,他跟咱們魚死網破,我們哪有如今這籌碼?你還大言不慚在這說『怎能通風報信』和『寬心』這樣的話!」

卓思衡覺得再不開口,何夫人就要動手招呼何大人了,他適時道:「此人用心歹毒,暗中窺伺之人絕非埋伏一日,可見其謀劃良久,意欲除去何大人。多虧夫人急智勇謀,才讓我們拿住這人證。既然崔長史想要誣告的是何大人,恐大人不好出面親自上奏,便讓我來擬折一封,將其部從口供與他自己的罪證一併交由刑部呈堂。」

何夫人斜了一眼丈夫,彷彿在說你看看人家,又想了想道:「隻你一人恐怕分量不夠,而且既然針對的是刺史,他若不出聲豈不顯得太過姦猾?不可,還是得有一封你們二人的聯名摺子才好。」

說到這份兒上,何大人就算再怕麻煩再膽小躲懶,到底性命與仕途攸關,他不敢不聽夫人的謀劃,與卓思衡一道審過崔逯派至其府上的細作,加之派去送信的從屬,拿著二人簽字畫押的罪證加上參奏的摺子,由何夫人派遣王府勁卒快馬報回帝京,直去中樞。

卓思衡想的是,這樣一來可以直接將人押送至帝京刑部立案受審,或許可以挖掘出其他關係網來,若是唐家要保下此人,天子腳下也未必如願。

皇上可不是吃素的。

但誰知這些天忙完剛過了兩天消停日子,刑曹的司事夜裏忽然急報,把卓思衡自好不容易的安眠中拽醒。而他聽完後也沒心情再睡,換好官袍直抵大獄,片刻都不敢耽擱。

因崔逯之案牽連甚廣,他家眷屬皆分而在押,崔逯自己單享一個囚室,卓思衡深夜來提,他以為是自己死期將至,見到仇人分外眼紅,隔著監欄怒罵道:「卓思衡!你使計誘我先行,還誆騙何孟春與你共謀!朝中怎會有你這樣歹毒的讀書之人!」

他被關在此地已是七八日,從前的儒雅書卷氣已是蕩然無存,蓬垢之軀彷彿衰老十餘歲,叫罵的底氣也是虛中無力。

卓思衡不想和他過多廢話,站在外面冷冷道:「共謀?難道不是你與王伯棠將我與何孟春共列為一黨?白紙黑字,崔大人別忘了自己寫過的東西。不過我來不是提審你,今日獄中的晚飯你可吃過了?」

崔逯本已準備好如何狡辯,卻沒想到卓思衡所問竟是這樣小事,一時愣住,而後哈哈大笑:「你特意來獄中就是為了這個?你難道不是盼著我死才對,怎麼會在意這個?還是要做出個青天的模樣來給旁人看?」

卓思衡不想和他過多糾纏,沉著聲音繼續說道:「獄中餐食肯定是比不上你家裏的,但一日三餐也不會使犯人飢迫,尤其是兒婦,你的家眷被關在上層,今日晚餐時,獄卒照常給他們送飯,但因你沒有吃,他便將未動的飯菜一併給了你的家眷,你妻子擔心兒子飢餓,於是都分給他食用。」

崔逯不明白卓思衡為什麼說這個,心中卻忽然升騰起古怪的恐慌感。

「方才刑曹來報,你的兒子一個時辰前忽然倒地抽搐,獄卒領著大夫趕到時已然去世,大夫說他是中毒而亡。他自己那份同其他家人的出自一個食桶內,若是有毒,定然全家中毒,然而只有他一個毒發,可見是因為他吃了你不肯吃的飯菜才會如此。」

卓思衡明明近在咫尺,但對於崔逯來說,他的話卻好像自遠處飄來,有種不切實的感覺,自聽到「中毒而亡」四字,崔逯便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自己在聽什麼,獃獃愣愣一言不發,眼中的光彩一點點消失。

「我們抓住了下毒的人,是個從前的老獄卒,今天本不該他當班,他收了別人的銀錢,於是做出這樣有違國法的事情,你不想知道是誰做的麽?」卓思衡的語調裡沒有任何起伏波動,彷彿一個時漏,點點滴滴精準得說出每一個字。

聽到兇手,崔逯伏地大哭嚎啕,悲慟之聲環震囚室,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抬頭目眥欲裂看向仍舊平靜的卓思衡,整個人撲到欄桿上:「是誰!是誰殺了我兒子!是何孟春是不是!是他那個賊婆娘要置我於死地!」

卓思衡搖搖頭:「你錯了,指使獄卒下藥的正是你的好盟友,王伯棠王知州。」

「你妖言惑眾!不可能!王知州助我除你乃是唐大人的命令!他怎會不聽自己嶽丈的話?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我兒子!」

面對狀若瘋魔的崔逯,卓思衡不露任何神情,聲音很是乾脆:「他知道我與何大人的聯名上奏已至天聽,刑部核對後交由聖上裁斷。聖上見地方官員之間競興私利竟然如此傾軋,天顏震怒,要將你押送入京,著三司會審。所以,王知州才想要你死,因為你活著就會供出他來,這才是他最害怕的事情。為了自己的仕途和嶽丈的名望,他不惜出此下策,反正在他看來,安化郡的吏治和政務也混亂得很,你死後也必然能矇混過關,但他不知道的是,如今的安化郡已不是從前的安化郡,此時安化郡衙裡發生的任何一件事,我都可以溯源歸結,盡在掌控,沒有人再敢怠慢政務推諉差工,所以事情一發生我便將人贓並獲。」

像崔逯這樣的人無需多言,隻說出因果便能通透,因為如果是他們自己遇到相同的事情,也定然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他跪在地上嚎哭不停,整個人都在顫抖,牛油燈的光焰忽明忽暗,如果此時身在室外得見天地,好像天地之際的萬物都要被這份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慟而變色——除了卓思衡。他自身後桌上取上紙筆,耐心平和鋪在地上,又緩緩起身一邊研墨一邊慢條斯理說道:「要不要替你兒子復仇,如何替他復仇,你心中清楚,寫下證言畫押,哪怕你的話在帝京諸多阻礙,白紙黑字也是最後的壁壘。」

哭聲漸息,崔逯顫抖的手拿起筆,卻又傴僂大叫,反覆幾次,人幾乎是斷了氣去,最後斷斷續續才寫完證詞,枯黃的手指在繚亂泣聲中蘸墨畫押,最後字跡已是淒惶繚亂,隻得勉強辨認。

他看卓思衡動作優雅地疊起證狀,心中又恨又痛,知道自己與小人相謀最終落入陷阱是這個下場,卻沒想到連累自己的兒子,悔極痛極之際,搶地問天哭嚎道:

「我的兒子!子松啊!他才十五歲!十五歲啊!」

卓思衡聽了之後傾身蹲下,隔著欄桿一字一頓道:「你的學生高永清與父親相距僅有二十裡路卻天人永隔、冤屈刻骨不能聲張、被你們逼至絕境的時候也只有十五歲。」

崔逯愣住了。

「你兒子是無辜的,他是被王伯棠害死也是你自己親手襄助,你如果不去與虎謀皮為仕途私利暗害我與何孟春,他也不會今日遭此劫禍。昔年你威逼戕害我永清賢弟時,是否想到會有今日自己也品嘗這份昊天罔極的人倫之痛?」

說罷他站起身,在身後一聲悲過一聲的喊叫中離開了大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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