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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第103章 第103章
第103章窮冬逆浪

自青州再往上遊的海路因凌汛擾困,冬日再難航行,卓思衡一行人至青州宛陽城下船,改換陸路。

江南步入東陸,寒意侵染多有瑟縮,卓思衡便一面吩咐慈衡和宋端添加衣物,一面自己打點行裝,想趕在十二月的末尾入京。

每至一處新地方,慈衡總是閑不住要到處逛逛,又聽說青州是古齊魯國之地,物產繁盛,宛陽城舊稱臨淄,千餘年前便是商貿通達之地,她更要抓緊時間好好轉轉,出去買些物產帶回家中。

卓思衡則在官驛內寫些信件,告知家中和親友自己的行程、安排舅舅入京的事宜、去信到瑾州給潘廣凌和陸恢再叮嚀些自己路上想到的事項。

這日他正寫著一封給佟師沛慶賀他喜得貴女的信函,卻見慈衡一臉詭秘地鑽進書房,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叫了聲哥哥,卻沒把話說下去。

「幹嘛吞吞吐吐的?」卓思衡封好信箋道,「是銀子不夠了?我再給你些。」

慈衡搖搖頭:「哪有那麼多花銀子的地方,我又不去買什麼金銀首飾,給姐姐買了幾本書,給弟弟帶了魯地特產的膠墨條,給阿芙帶些青州的名物木刻文玩,銀子剩下好多,回去都交給姐姐。不過我方才出去,有件事不知道該怎麼和哥哥說……就是覺得自己可能是多心罷了……可又實在奇怪……」

「都說到這裏了,那就說了吧。」卓思衡撂下紙筆,專心聽妹妹說話。

「哥哥,你還記得幾年前我隨你南下赴任時,在邰江上遇到的那戶姓邵的人家嗎?」

「記得,他們借故鬧事想拿女兒攀附權貴,後來被你卻堵回去了。」卓思衡怎麼會忘。

慈衡挨著卓思衡坐下,神神秘秘湊過去道:「我方才出去,因想給快到咱們家的舅舅和表妹買兩匹本地特產的絹布,又記得邵家是做本地布料生意的,所以特意去打聽,準備繞開他家的產業,不買他家的東西。」

說到這裏,慈衡仍是面有不屑和慍色,彷彿不愉快的故事就發生在昨天似的,卓思衡笑了笑,要她不必多想,魯縞與齊絹本就是青州特產,宛陽城哪裏沒有賣得?隨便找一家就是了。

慈衡卻搖頭道:「哥哥你不知道,我在街上也沒看到邵家的招牌,隨便找了家店問問,這才知道,邵家五年前便就出事了!」

卓思衡一愣:「那不就是……我們剛到瑾州的時候麽?」

慈衡使勁兒點頭:「我當時也算了,差不多就是咱們剛到瑾州的頭兩個月出的事,掌櫃的和我說,邵家探親歸來水路轉陸路的山道上遇到了賊匪,搶走了金銀細軟,好巧不巧,旁的人一概未動,隻邵老太公和邵家大公子遭了毒手,一命嗚呼。」

「其他人都好好的?」

「對,都是好好的,可……壞就壞在這了……」

卓思衡明白慈衡的意思,他已大概猜到:「邵家那個老頭和他大兒子沒了,他家子孫又多,忽然這麼大的產業擺在面前,想來全家上下立刻就亂了套,他家人行事的風格……兄弟白刃相向在父親屍骨未寒時爭奪家產也不意外。」

「是的!大哥最聰明了!」慈衡習慣性地誇道,「就是那個……從前你給我和姐姐還有弟弟講的什麼齊國小白的故事!」

「是『停屍不顧,束甲相攻』吧?說齊桓公屍骨未寒停靈的時候,他的孩子就開始爭奪家業自相殘殺。」卓思衡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你啊……就記住個齊桓公的小名了是吧?」

慈衡特別坦率地露齒一笑:「這種典故我能記得名字就很不錯了!總之就是,邵家就是這樣!」

「那後來呢?」卓思衡無奈笑笑,接著問。

慈衡的神情慢慢嚴肅回說正事的樣子,說道:「就像哥哥你想得那樣,那個姓邵老頭的幾個兒子與孫子開始爭家產,鬧得不可開交,最後鬧到官府去,折騰了一兩年案子都還沒判下來,可能地方官也覺得家事難斷,各方又各執一詞都沒物證罷了……邵老頭是意外去世,估計也沒個安排。最後邵家便這樣分家後一蹶不振,子孫們只有奪產的心卻沒有守業的能耐,家業盡散後雖然不至於說家破人亡,但其實也算是差不多了……」

「確實有點奇怪。」本能告訴卓思衡這裏面有一些自己尚未察覺但十分重要的事情,無奈事情過去多年,信息不夠充分,「後來捉住那批山匪麽?」

「沒有,那些山匪後來也再沒犯案,地方上找了好久,捉到的山賊多是領星兩三個人,這些烏合之眾,根本對付不了邵家請來的押鏢師傅和本家的精強護院,更沒有百餘人之數。」慈衡想了想,「那個老闆也就知道這些了,再問,他也都想不起來太多,大哥還要我去打聽打聽麽?」

「不必了。」卓思衡心中雖然疑竇叢生,但到底這件事和他們沒有多大關係,也沒時間在青州繼續逗留,「我安排了車馬,明日午後咱們啟程。」

慈衡乖巧點頭,又問了卓思衡有什麼要額外準備帶在路上的東西,確認後轉身打開門,卻猛地驚呼一聲,嚇得卓思衡趕緊站起來:「阿慈!怎麼了!」

「小陸哥哥?你怎麼在這?」

慈衡的聲音透著十足驚訝錯愕,聽到卓思衡的呼喚,趕緊讓出視線來,讓哥哥也看看她看到了什麼。

只見陸恢風塵僕僕面容憔悴,正站在門外。

「快進來!是瑾州出事了嗎!」卓思衡見他的樣子心疼不已,又擔心真的出事,趕忙拉著陸恢到屋內坐下,給他倒了熱茶,慈衡也趕緊去拿點心。

陸恢是真的渴了,也不像從前一樣一飲一食都是斯文嚴謹,端起茶盞一飲而盡,不等卓思衡再問,他就已經用略顯嘶啞的聲音開口道:「大人放心,瑾州一切安好。」

卓思衡看他本就瘦削的身體已在寒風中瑟瑟如秋葉,忍不住道:「既然無事,有什麼就寫信好了,你這一路趕到青州是為何?」

「大人,我來是為自己的事情,我想通了……」陸恢喝過熱茶,人已緩回好多,說話也有力氣了,「我不考科舉了。」

「什麼?」卓思衡從椅子上彈起,以為自己聽錯了,「走之前我倆促膝長談,你說如今你母親並不反對你求取功名了,以你的智才學識,辭去吏員任職,在家不出兩年,便能得中進士,為何如今反悔,是有什麼苦衷麽?」

陸恢笑了笑,緩慢卻堅定地說道:「大人剛回帝京,又接手這樣的燙手山芋,身邊不能沒有從旁協助的人,我不能讓大人獨力而支左右無顧。」

原來是這個原因。卓思衡嘆口氣,重新坐下,溫言道:「你不必替我憂心,形勢再嚴峻也不比我剛到永明城時更艱難,這點情況我處理得了,你心細又多思,替我擔心前景我很感激,但你自己的前途我又如何不擔憂?幾年後你高中登臨廟堂,會幫我的只有更多,眼下的困難實在不值一提,聽我的話,明日一早乘船回去,衙門裏工作耽誤了,我不更是煩憂?」

誰知陸恢只是仰起頭直視卓思衡的眼睛道:「請辭的文書我已遞交,經過批準後我才啟程動身。」

「胡鬧!你不要自己的功名,也不要去追溯真正身份的自己了麽?」卓思衡氣得一拍桌子,掌心疼得發麻,怎麼會有這種先斬後奏的事!他是和誰學得?

哦,和我自己啊……那算了……不!那也不行!

卓思衡拿出不容置疑的強勢來說道:「好,你不做吏員,可以,那你馬上回去開始讀書,明年科舉就給我去考!」

「大人,我在你的激勵下科舉為官是為了找回身份與和你一道勵志治世,不要再讓我們身上的悲劇重演,可是,如果追隨你便能做到,甚至要做得更好,我為何要捨近求遠?」陸恢也激動得站了起來,聲音不住發顫。

卓思衡急道:「你如果能入朝為官,我們更能並肩而向啊!」

「不是的,大人的身邊已經有高大人了,我看得出來,你們自始至終都是同一條心朝著同一個目標行進,大人需要的不只是刀劍,還有匕首這樣的貼身短刃,多器可用,才能左右皆搏化險為夷。」陸恢難得語氣堅定的彷彿便了個人,半點沒有轉圜餘地的意思,詞直理正,根本不打算聽勸,「這便是我的目標,我不需要功名也可以做到,也只有我能做到。」

「不行!你現在就給我回去!」卓思衡火氣上來,語氣也冷硬起來,拿手一指門口,彷彿隨時都要趕人,「我是不會要連自己未來和前途都不會做打算的人當左膀右臂的!」

「我已下定決心,絕對不會走的,你了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認定的事不會動搖。如果大人硬要趕我,我便一路追到帝京去,直到你點頭為止,我斷不會廢棄此志,哪怕要我跪求苦等也在所不惜。」陸恢也隨著卓思衡的話針鋒相對揚高音調,「就從此刻開始。」

「你聽聽這叫什麼話!慈衡!叫人!給我拽他出去清醒清醒去!」卓思衡氣得手在發抖,他不能接受陸恢這樣踐踏才華和未來的舉動,簡直荒謬!怎麼現在年輕人這樣輕率己身?揮霍才華!不知所雲!「你做事不計後果,但我不行,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如此作踐自己!給我出好好想清楚想明白!」

卓思衡動怒時雷霆萬鈞,連慈衡都嚇得指尖發顫,她不知道哥哥為什麼同小陸哥哥生這麼大氣,也沒見過他這樣的憤怒,她方才出去想拿些吃食給陸恢填填肚子,回來時兩人便已經吵起來了。

她連爭執都未見卓思衡同他人又過,又怎見得過如此暴怒的大哥?一時之間站在原地,腦海裡一片空白。

「不必麻煩慈衡妹妹,我自己去到外面等待大人想想清楚。」

陸恢說完徑自走了出去,還順手帶上了門。

哐當一聲,卓思衡將案頭的茶盞摜碎在地。

卓思衡並不因陸恢違背當初他們的安排而生氣,事實上,如果對陸恢自身而言,依勢而動有更好的選擇,他會更樂意看到計劃的改變。可是,此刻陸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對於陸恢自己來說,他的人生目標最需要的就是科舉入仕,隨隨便便就將一生的期望拋諸腦後,他希望這小子能吹吹冷風好好清醒清醒!

但卓思衡在怒火自極盛回落後,他也一直明白陸恢的固執超過他認識的所有人,幾乎和高永清不相上下。他想,如果是高永清和他說這個他會作何感想?大概因為他更相信高永清的能力,知道他可以為自己選擇更好的路,所以雖是憂心無奈,但也會默默接受,為什麼陸恢就不行呢?

他放心不下,略起身欠開些窗,只見已是傍晚,寒風正起,陸恢直挺挺站在院子裏的封口,衣裳袖擺都來回亂顫。

卓思衡想起宋端說他心軟,自貼身的懷中,取出那封父親寫給陸恢父親的信,將熟悉的筆體看了又看,最終還是一聲嘆息將信重新歸於原位,推開門沒好氣道:「給我進來!」

陸恢面色凍得略有發青,他迄今為止只在嶺南生活過,青州這樣四季分明冬日有雪的地方還是第一次領略,衣衫單薄也沒有增添,進屋時已是搖搖晃晃了。卓思衡把重新燒好的熱水灌入涼盞,放到他面前,雖是余怒未消態度冷硬,可掩飾不住的關切仍無法掩藏:「你真的想好了?」

「矢志不渝。」陸恢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卓思衡心中嘆氣,但面上維持著鐵甲般的冷冽說道:「希望你不要後悔。」

「我不會的。」陸恢目光堅毅,可卻忽然露出少年人該有的快活來說道,「大人教過,但凡選擇,都有後路,不是未有而是未覺,說不定等到將來,我四五十歲時大人已將天下治成海晏河清,我再以高齡入科場,說不定又是一樁美談。」

卓思衡覺得自己不到三十歲就要心肌梗塞去世了,這麼懂得活學活用,為什麼就不學學自己的徐徐圖之不急不躁呢?科舉之路雖難,但以陸恢之才,想來也不會挫折,他有官身在,今後就算自己出了事,他也能想辦法保全自身,這才是真正的後路啊……算了,人和人終究選擇不同,他能做的,可能也只有繼續替這幾個混帳保駕護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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