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拍完了陪鄉親們一起開山修路的鏡頭，衛昇一口氣灌下半瓶礦泉水，喘了口氣，又馬不停蹄地跟著李導轉場去了半山腰。

按照劇本設定，村裏的女人們也想為他們的旅遊產業發展做一點貢獻，所以，山下男人們在鑿山開路的時候，女人們已經上山挖了許多野菜，正在這裏挖土灶，清洗野菜，準備給他們熬野菜糊糊吃。

當然了，現在的黃家堡，倒也不至於窮到只能吃野菜糊糊，但這不是劇情誇張的需要嗎？

衛昇扮演的楊帆，滿頭大汗地從山下跑上來，一幫人趕緊在助理導演的安排下，重新調整好群演和主演的站位，開始拍攝在山裏熬野菜糊糊的鏡頭。

一番忙亂，這組鏡頭也拍好了，不過，因為村裏的阿婆嬸娘們都是第一次作為群眾演員入鏡，有些緊張起來，不是打翻了鹽罐子，就是平地摔了一跟頭，NG了十幾次，等到這組鏡頭拍完的時候，已經快一點鐘了。

鍋裡的野菜糊糊都快煮糊了。

何亞妮暗暗鬆了一口氣，煮糊了就不用吃這玩意兒了吧？

這跟她想像中的菜粥壓根就不是同一個物種！

村裏人熬的野菜糊糊，就是從各家帶來的冷飯，先用山泉水泡一下，然後倒入一口大鍋裡，蓋上蓋子煮到米粒軟爛，最後把各種切碎的野菜倒進去，攪拌幾下，再加入鹽巴和一點點大豆油，看著簡直跟豬食差不多！

只是，讓她怎麼也沒想到的是，這鍋已經煮糊了的野菜粥，村裏的女人們壓根就沒捨得倒！

她們居然重新接了一盆山泉水過來，倒進去，攪拌一下，把下麵糊掉的鍋巴鏟上來，和沒有糊掉的米粒攪拌均勻，繼續煮沸。

看著鍋裡顏色詭異、味道更加詭異的野菜糊糊，何亞妮差點吐出來！

她何亞妮今天就算是死，從這山上跳下去，也絕對不要吃這種豬都不吃的野菜糊糊！

笑死！不吃這個，還能吃什麼呢？

翠梅阿婆可不會跟她這個外人客氣！

雖然她老人家平常對兒媳婦非常刻薄，但那都是因為她覺得兒媳婦是外人，可是，當何亞妮說她不想吃她們帶來的煮洋芋的時候，翠梅阿婆內心竊喜，忙把帶來的六個洋芋一分為二，正好她和小兒媳每人三個！

煮熟的洋芋已經涼透了，不過，山裏人都習慣了，平時進山幹活的時候，熱得滿頭大汗，吃點涼食反倒更舒服。

何況今天還有這麼幾大鍋熱騰騰的野菜糊糊？

一時間，客串群眾演員的村民們從各自的背簍裡、籃子裏、背包裡拿出各自的飯碗，各自鋁製的、搪瓷的、不鏽鋼的飯盆，簡直比劇組自己準備的道具更具有鄉土氣息！

把從家裏帶來的餅子、洋芋之類的掰成小塊，放在飯盆底下，然後排隊去盛一碗熱乎乎的野菜糊糊。

大鍋裡咕嘟嘟冒泡的野菜糊糊非常燙，盛到飯盒裏，登時燙得眾人齜牙咧嘴，忙用剛才幹活的時候脫下來的外套墊著下面，抄起筷子，吸溜吸溜地吃起來。

下面的餅子和洋芋已經被野菜糊糊燙熱乎了，混雜在一堆顏色各異的野菜裏面，看著更像豬食了……但是為什麼味道聞著還挺香的？

何亞妮吞了吞口水。

只是，還沒等她做好心理建設，吃飯速度賊快的老鄉們，已經狼吞虎咽吃掉了第一碗，搶著去盛了第二碗……

就那麼幾鍋野菜糊糊，湯湯水水的，看著多，其實老鄉們帶的飯盆都不小，每人一飯盆，沒一會兒就見底了。

何亞妮：「……」

「哎~還有點糊鍋巴飯，誰要？」

「我！我要飯！」

何亞妮捧著飯盆就沖了上去。

吃飯比天大！千金小姐也架不住餓肚子呀？

這一刻，何亞妮的腦子裏沒有了愛恨情仇，只有散發著淡淡糊味的鍋巴飯……

別說！這剩飯野菜熬煮出來的鍋巴飯，居然比她吃過的任何山珍海味還要香！

沉在最底下的米飯，黏在鍋底變成了一半酥脆、一半軟爛的鍋巴飯，上面是熬煮了很久、已經非常入味的野菜糊糊，舀一杓送進嘴裏，又鹹又鮮！

何亞妮以前為了保持身材，一直堅持低鹽低脂，可是，此時此刻，她隻恨這幫大嬸們做飯實在太節省了！居然捨不得多放幾杓豬油！

累了一上午，渾身都沒有力氣了，這時候正適合吃點富含鹽分的東西補充力氣，何亞妮心滿意足地幹掉一碗糊鍋巴飯，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還想再去盛一碗的時候，那邊，手腳勤快的嫂子們，已經開始刷鍋了……

從此，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學會了和一幫大老粗們搶飯吃。

不搶不行啊，這幫山裏漢子是真心不講武德！

而且一丁點「憐香惜玉」的覺悟都沒有！

活該你們找不到老婆！呸！！！

何亞妮錯了，山裏漢子不是不會憐香惜玉，前提是，這人必須是他們自己的女人！

吃完飯，大夥兒都在忙著收拾東西，翠梅阿婆的小兒子黃新發，偷偷把剛才挖山的時候攢下來的一把白茅根塞到老婆手裏，心疼地捏了捏她粗糙得長滿繭子的小手。

「香香，你再忍忍，等你給咱家生個大胖孫子，到時候讓咱媽在家帶孫子，我還帶你去城裏打工，咱們進城租房子住好不好？」

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能讓親媽和老婆都滿意的方案了。

黎春香眼圈一紅，默默把那一小把洗的白白凈凈的白茅根塞到外衣口袋裏。

她的速度已經足夠快了，可依然沒有逃過翠梅阿婆那雙精明的眼睛。

「哎呦喂~這真是兒大不由娘啊！娶了媳婦，連老娘都快不認了！整天偷偷摸摸給媳婦兜裡塞東西！怎麼？我是餓著她了，還是渴著她了？」

「喝了兩大碗野菜糊糊啊！還不夠！還要吃獨食！」

「也就是現在了，要是擱在咱們年輕那會兒，一個新媳婦，還敢喝兩碗野菜糊糊？腿不給你打斷！」

章翠梅一聲接著一聲的數落著小兒媳。

黎春香小臉蒼白，藏在口袋裏的白茅根就跟燙手的火炭似的，拿出來不是，不拿出來也不是。

「娘！你少說兩句吧，咱家還指望香香傳宗接代，給咱們老黃家生個大孫子呢。」黃新發不滿地看著他媽。

「你還敢跟老娘強嘴？好！那我問你！孫子在哪裏？啊？她黎春香嫁進咱們家都快兩年了吧？還孫子？連個蛋都沒見她下過！」

「黎春香我告訴你！最遲明年，你要是再生不出來，趕緊退了彩禮滾回娘家去！咱們老黃家可要不起你這光抱窩不下蛋的母雞！」

「一宿一宿的！蛋是沒見著一個，叫得倒是騷氣得很！」

翠梅阿婆一言不合就開黃腔，登時把村裏的小媳婦們羞得面紅耳赤。

黎春香被婆婆擠兌得面紅耳赤，捂著臉跑了，她男人黃新發趕緊追了上去。

何亞妮目瞪口呆。

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丁成才對自己母親的描述：

「我媽雖然嘴上不饒人，但心是好的，就是農村人沒啥文化，不太會說話，往後她要是說話不中聽，你多讓著她點，畢竟是長輩……」

想到丁成才的媽媽很有可能是另一個「翠梅阿婆」，何亞妮一顆心瞬間就涼得透透的。

她能忍受得了婆婆不讓自己吃飽肚子，可是，能忍得了婆婆在大庭廣眾之下拿自己和丈夫的床笫之事開玩笑嗎？

何亞妮以為這就是農村婆媳之間，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極限了。

她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小兒子背著她偷偷給兒媳婦塞好吃的，卻壓根沒想到自己這個親媽，這個發現，讓小心眼的翠梅阿婆非常惱火！

農村很多上了年紀的婆婆們都這樣，既想讓兒媳婦給自家多生幾個孫子孫女，又見不得兒子和兒媳婦感情好。

恨不得兒媳婦就是個沒有感情的生育機器，三年抱倆，任勞任怨，還不能勾走了兒子的心！兒子必須和自己這個親媽一條心才好，和兒媳婦走得略近了點，都能指著兒媳婦的臉，罵人家是個不要臉的狐狸精……

看著個頭小小的黎春香，被自家婆婆擠兌得眼淚汪汪，何亞妮整個人都麻了。

一下午的時間，黎春香被婆婆使喚得團團轉。

一會兒讓她把打好的豬草背回去，趕緊煮豬食餵豬，順便把家裏的雞鴨給餵了。

一會兒又打了一捆柴，讓她背下山去，曬幹了留著冬天燒飯用。

黎春香連著來回跑了四趟，腿肚子都開始顫抖了，翠梅阿婆又坐在地上開罵了——

「現在的新媳婦啊，眼裏看不到一點活兒！」

「戳一下，動一下！你這心裏一天天的，除了男人就不想別的了是吧？」

「你說你都下山跑一趟了，怎麼就沒想著帶點餅子熱水上來？就眼睜睜看著你婆婆跟你男人餓著渴著？」

罵了兩句，見小兒媳埋著頭不說話，章翠梅終於滿意了。

「行了，我也不指望你給我燒火做飯了，你在這幹活，我回家做飯去！」

「對了，剛才我看那裏有一片折耳根，等下工了，你去挖點，晚上做個蘸水。」

「白長這麼大兩個眼珠子了，真是一點活兒都看不到！找個野菜都要老娘指給你看，咱們老黃家怎麼娶了你這麼個懶婆娘？」

翠梅阿婆一邊走一邊罵，幾乎是想讓全村的人都知道，她家新娶的小兒媳究竟有多麼糟糕。

看著唯唯諾諾、被欺負成這樣還不敢還嘴的黎春香，何亞妮真想捏著她的肩膀把她給搖醒！

你丫的爭口氣行嗎？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黃新發這一個男人了！

他媽都這麼欺負你了，他自己也不敢站出來保護你，這種男人還不趕緊離了，留著過年殺了祭祖嗎？

「唉~春香也是可憐，當初嫁過來的時候，娘家心黑，找翠梅家要了十萬塊錢彩禮！一分錢沒帶回婆家不說，娘家就陪送了兩床被子一台洗衣機。」

「你問她為什麼不跟黃新發離婚？她倒是想離婚，這十萬塊錢彩禮，你讓她上哪兒找去？」

「之前春香不是跑回去兩次？聽說她娘家那邊說了，那十萬塊錢，早就叫他們拿去蓋新房了，一分錢也拿不出來！」

「咱們農村人家，娶個媳婦多難啊，辛辛苦苦半輩子攢的彩禮，見不到這十萬塊錢，你以為翠梅能饒得了春香？」

「你們都少說兩句吧！咱鄉下女人，誰不是這麼一點點熬過來的？多年媳婦熬成婆，翠梅好不容易做了婆婆，還不許她耍幾天威風了？」

「哈哈~也是！翠梅也就嘴皮子厲害了點，也沒磋磨打罵兒媳婦，已經比咱們年輕那會兒好多啦！」

「可不是？遠的不說，就前幾年，咱們後頭莊子上不是有個婆娘，叫婆婆擰得一身青紫，最後不是跳河死了嗎？」

「早些年咱們莊子上，被婆婆磋磨、喝農藥沒了的也不少……」

……

村裏的嬸娘嫂子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八卦著。

不遠處，黎春香整個人都趴在陡峭的山坡上，一臉麻木地用手裏的小鋤頭挖折耳根。

聽著周圍傳來的陣陣嗤笑聲，何亞妮突然感覺身上一陣陣的發涼。

聽說，丁成才的老家，是一個比黃家堡更加偏遠貧窮的小山村？

如果她真的嫁過去了，遇到了翠梅阿婆這樣的惡婆婆，她能撐多久？

會不會就算死在村裏，也沒人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