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敏智悠悠地從桌子上爬起來，這一覺的時間又是好久。

抬頭望去，頭頂白熾燈光線刺眼。他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透過手指的縫隙，一條鮮亮的橫幅映入他的眼簾，上面是一行他再熟悉不過的大字：拚搏一百天，人生不遺憾！

教室中央的掛鐘上，時間指向九點，這個時節，任何干擾性因素都不允許出現在這個房間內，只為了三個月後那一場在無數人眼中決定人生命運的考試。

一個無數次午夜夢回的場景，曾敏智心中一喜，隨即又自嘲地搖了搖頭：都研究生畢業快一年的人了，怎麼還想著這些小孩子的玩意？這麼多年了！

無聊！

暗罵一句，曾敏智便又趴在桌子上繼續睡，等著這個夢結束，說不定還能體會一下盜夢空間裡的夢中夢。

曾敏智今年二十四歲，剛剛過了自己的第二個本命年。都說本命年人運氣不太好，以知識分子自居的曾敏智，以前自然是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的：直到輪到自己的時候。

都說人的一生可以比作一年四季，曾敏智的人生直接略過了溫暖明媚的春天，上來就是酷暑難熬的夏季。

不過好在他心性比較早熟，早早地就認識到了自己窮人家孩子的定位，早早地化身小鎮做題家。

人生理想就是化身打工人加班加點的卷死自己的同行，爭取老闆在將法拉利換成蘭博基尼的同時能從手指縫裡給自己漏點讓自己在家鄉的省會交個首付買房。

有房有車，飯在鍋裡，婆娘在床上等自己，這就是曾敏智對未來人生全部美好的設想了。不過在這個時代，這個設想可不太好實現，要搞定這一切需要軟妹幣，很多很多的軟妹幣。

光是一套省會的房子就夠自己不吃不喝攢好多年，說不定還得拿出一份一後面好多個零的彩禮來搞定丈母娘，又是一筆巨款。

雖說此前互聯網上人均年入百萬，但目前看來和曾敏智沒有半毛錢關係。

如果說人生就像打牌，有些人一出生就摸了一把逆天的好牌，創業失敗虧幾個小目標還能回家繼承億萬家業，全部的人生唯一的煩惱就是沒有煩惱。

當然這是極少數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的幸運兒，大多數的普通人呢大學畢業後一邊喊著要追求自由，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要出去闖蕩一番。

然後在外頭打拚幾年之後回老家掏空六個錢包和一個相親認識，不那麼喜歡也不怎麼討厭的人結婚，可就這，曾敏智也只有羨慕的份。

這年頭，就連帝都那幾所頂尖學府的高材生都爭著搶著吃公糧，進保險箱，成千上萬的研究生畢了業去送外賣，曾敏智這個小小的雙非水碩又能如何？

這年頭早就不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了。而是你很會打嗎？你會打有個屁用，出來混要講背景，講實力，小別刪！

更加點兒背的是，因為行業調整，導致曾敏智工作了不到半年的整個行業全沒了。好傢夥，別人上班頂多是把公司給乾倒閉了，曾敏智直接把整個行業乾沒啦，這樣的人生成就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當曾敏智和一群畢業多年，名校出身的研究生站在一起為了一個三線城市民辦學校的教書匠崗位競爭的時候，曾敏智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運去如山倒，時來天地寬。

二十四歲的曾敏智親身體會了前半句，可後半句如何，他卻遲遲沒有感受到，並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看不到時來的機會。

「這樣下去，只能收拾行禮回老家，可回老家又能幹什麼呢？」

「唉，看來最近睡眠質量是越來越差了，一躺下不是睡不著就是做夢！」

曾敏智嘀嘀咕咕，自言自語，因為這是在夢中，也沒在意這是晚自習。畢竟夢中的事情醒了就醒了，在乎那麼多幹嘛？

「呦呵，看樣子最近讀書花了不少心思，睡眠質量都越來越差了？莫這樣啦，快高考了，休息還是要休息好的咧。」

一口帶著濃厚湘中口音的普通話在教室內響起，整個教室一下子炸開了鍋，一陣笑聲在寂靜的校園內炸響：「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經久不散，在這個寂靜的校園顯得分外刺耳。

樓上傳來一個憤怒的中年男聲：「樓下的班級小點聲，吵死了！沒完了你們！」

小小的房間內，洋溢著快活的氣氛，曾敏智就像穿著長衫的孔乙己，站在一群酒客中不知所措。

聽到那一口熟悉的塑料普通話之後，曾敏智渾身一激靈，下意識地就站了起來。儘管已經畢業了好幾年，這個聲音的主人依舊讓曾敏智在心底裡又感激又懼怕。

這個人就是曾敏智高中三年的班主任，李江老師。

此時，晚自習第二節的下課鈴響起，李江適時地擺擺手，示意大家各自回去，把曾敏智一個人留下。

教室裡的同學紛紛散去，尤其是女生，去晚了的話，就打不到熱水了。

平時和曾敏智要好的幾個男生朝曾敏智透過幾縷同情的眼光，那眼神，彷彿在說：「哦豁，完蛋！」幾個女生看了曾敏智一眼，隨即迅速低頭議論些什麼，然後掩嘴嬌笑，一路小跑，匆匆離去。

班主任辦公室內。

曾敏智用了半個小時終於明白：這裡不是2021，而是2013。這一年正是自己參加高考的年份，而此時距離高考只剩下了最後三個月！

而眼前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最真實的高中班主任李江老師。

剎那間，曾敏智的眼眶一紅，倒把李江嚇了一大跳，連忙安慰道：「怎麼講幾句還哭上了？我又沒講你的重話。」

意識到自己情緒不對，曾敏智連忙收斂自己的心神：「老師，沒什麼，只是昨晚沒睡好而已。」

「快高考了，注意休息啊。對了，這些東西是別人送我的，我不愛吃，你待會拿去和宿舍裡的兄弟一起嘗嘗。下次注意啊，時光寶貴，機會錯過了就不再來了啊。」

李江順手將桌上滿滿的兩大罐子蜂蜜推向曾敏智，語重心長，好言安慰。

此時晚自習下課已經過了半個小時，水房打水的人已經很少了。整個校園的其他地方十分安靜，唯有沉寂了一天的宿舍樓此時熱鬧了起來。

尤其是男生寢室，十幾歲的高中男生光著膀子在各個寢室間轉來轉去，吆五喝六，呼朋引伴。這些一般都是高一高二的。

而畢業班的學生這個時候都比較安靜，不是在宿舍內安靜地洗漱完後上床睡覺，就是開一盞檯燈，就著淡淡的燈光再看幾眼書，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自然，就像大戰前的平靜，等待著一聲戰鼓敲響。

曾敏智輕輕地嘆了口氣。當初高考的時候發揮失誤，上了個中不溜秋的大學，沒能完成他人眼中鯉魚躍龍門的跳躍，原因嘛，很簡單，就是小鎮青年沒見過世面，太把考試當回事結果慌了手腳。

其實在後來，曾敏智又考過許多遠比高考逼格更高的考試，心態通通穩如老狗，不僅自己考還靠著教別人考試掙了點銀子。

這也是曾敏智後來時常拿來自嘲的一個梗：學了那麼多年，結果發現自己除了考試別的都不怎麼會。而自己會的東西，在當下這個時代又只能堪堪當個社畜，滿足溫飽而已。

如此看來，自己這個重生的名額佔得還真不冤枉。就連老天都感受到了自己身上一股敗犬的氣息。雖然沒有像很多重生小說裡那樣被綠-因為沒有女朋友，沒機會被綠。但也算是滿足了失業和命苦這兩大條件嘛。

循著記憶，回到了自己的高三宿舍。

學校為了照顧畢業生，特意給高三的學生安排的四人獨立小單間，帶衛生間和洗衣機的。不像其他兩個年級的住校生都是八個人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擠在一起，洗澡什麼的都得去公共浴室。

一進門，一聲帶著戲謔的招呼從最裡面的一個角落響起：「呦，恭喜智哥從老李手中逃出生天。居然沒被老李留下來過夜哈！」

曾敏智不用抬頭也知道對方是自己的死黨，王胖子，大名王知遠。知先行遠，本來挺好一名字，可惜跟胖子本人的外在形象是反著來的。每年體測那四百米能要了王胖子半條命，怎麼看也不像能「行遠」的樣子。

至於知嘛，高考後王胖子就上了個民辦大專。不過架不住人家家裡有家業可以繼承啊！他爹手底下有一間廠，不大，百八十號人的樣子，但是一年下來也能入個大幾十萬。這個收入在這麼個小地方屬於絕對的有錢人。王胖子畢業後就回老家相親結婚，幫他老爹管理場子去了。

按理說，這麼個標準紈絝絕對和曾敏智成不了朋友，更別提死黨了。一開始也確實是這樣，兩邊彼此都不怎麼對付。

直到有一次，校外的幾個痞子衝進班上鬧事。瞅著當時一米八卻只有一百二十斤，瘦的跟個竹竿一樣的曾敏智好欺負，就想動手。

王胖子抄起一條板凳沖著對方劈頭蓋腦砸過去：「CNMD，勞資班上的同學能讓你欺負了？」

從此倆人就成了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

三年下來，倆人一塊翻過學校各個角落的圍牆，熟悉各個保安的脾性。每次出去買點吃的改善夥食，路過保安亭的時候總是王胖子熟練地從衣兜裡掏出一包不知道怎麼藏起來的中華，上去給每個保安一人來一根。然後倆人大搖大擺地從正門走出去。

倆人一塊兒喝酒的時候，王胖子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老曾啊，你跟我不一樣。你會讀書，以後到了大城市是要見大世面的人。我就沒轍啦，以後只能守著我爹那個破廠子過一輩子啦。」

如今曾敏智回想起當年吹著啤酒說的那些話，只有一聲苦笑。

上大學後，倆人因為不在同一個城市，漸漸地少了聯繫。再次見面的時候，是在王胖子的婚禮上。照例是倆人喝著酒，勾肩搭背地說著話，王胖子那天喝的大醉，摟著曾敏智的肩膀說：「老曾，我真的羨慕你。能夠去到那麼大的地方，見到那麼多的人，什麼事情都自己做決定。不像我，什麼都只能乖乖地按照安排一步一步地走，像個那啥，對，提線木偶一樣。」

說這話的時候，王胖子「哇」地一聲，吐了一地。曾敏智拍著王胖子的背心，默然無語。

看著眼前擠眉弄眼的王胖子，曾敏智覺得十分親切。

「那可不，咱跟老李啥關係，那可是......」

曾敏智也不解釋，直接順著王胖子的話頭一路吹下去。一個踩，一個吹這就是二人日常聊天的畫風。

說到最後，王胖子關心地說一句：「不過老曾，你最近這精神頭不怎麼樣啊。難道說你家裡頭......」

曾敏智無奈地搖搖頭。

見曾敏智情緒略微低落，王胖子連忙轉移話題：「老曾，跟你商量個事情。不知道你答應不答應。」

曾敏智笑罵道：「你小子又憋著什麼壞呢？好歹要高考了，多少讀點兒書，別老想著去通宵。」

王胖子大義凜然地拍著胸脯道：「胡說！我王某人一心向學，從不幹這種與學習無關的事情。這次是真的有正經事找你老曾幫忙！」

「哦？這倒是稀奇了，你王大少難不成又惦記上了哪個班上的妹子？想找老夫當僚機，不是吧，老王，這都沒幾個月了，等到了大學......」

王胖子白眼一翻：「死刀譜，死刀譜()，真有事兒。我爹說了，鑒於我這成績，大學估計懸。要是咱老王家連個大學生都沒有，這可就太沒面子了。所以打算給我請個家教補補課，我爹本來是打算從咱學校請個老師的。我思來想去，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個活兒不如就讓老曾你來接怎樣？價錢是三百塊一個小時，每天一個小時就成，老曾，你看怎麼樣？」

曾敏智無言，上前兩步，緩緩地握住王知遠的手：「老王，王哥！你可幫了我大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