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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金鸞》第 12 章
推開門,屋裏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奚曠拎起桌上的兔毛毯子,果然還沒有完全乾,並且因為他的水洗,顏色倒是雪白了,可那上面的兔毛全都硬茬茬地結成了一簇一簇,哪怕用手搓開,也不復先前的絨絨可愛。

奚曠煩躁地把它丟到了一旁。這種難伺候的玩意兒,果然不適合他這種賤民。

春夏交替時節的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到了夜裏,還沒有停歇的跡象。

奚曠住的是最次等的侍衛房,雨點落在窗框上,叮叮叮地響,吵得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他坐起來,尋思著要不剪一撮兔毛搓成球,用來堵耳朵算了。可一想到那是被人踩過的地毯,他又不想這麼幹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他的門被輕輕叩響。

奚曠一驚。

半夜三更的,是誰?

他下了床,打開門,愕然發現竟然是執傘而立的秋穗。

秋穗掃他一眼,低聲道:「穿好衣服,隨我來。」

奚曠手忙腳亂地披上外袍,穿好靴履,跟著秋穗出了侍衛通院。

一路上暢行無阻,眼見走的都不是他熟悉的路,奚曠不由有些忐忑道:「秋穗姑娘,這大半夜的,是有什麼要事?」

秋穗卻仿若未聞,一直帶著他走到了一處小門前。

這門奚曠認識,當初入府當侍衛的時候,侍衛長帶他到各處認過,這裏是後廚的院子,平時送菜的就直接拖了板車進來,只有在早上送菜時才開門,其他時候都鎖著。

可現在,門卻開著。

幽夜雨幕之中,門外的小巷口,停著一輛小小的馬車。

「這……」奚曠本能地覺得不對,倒退一步。

秋穗抬起傘面,語氣不容置喙:「上去。」

「可是……」

奚曠還想說什麼,卻見那馬車車簾被撩起,一盞提燈暖光,照亮了清鸞公主淡漠的眉眼:「本宮叫你上來,你便上來。」

奚曠驀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說雨後會有藍仙兒麽?」她說,「這雨至多下到白日,就該停了。你既然說雨後能見藍仙兒,你便帶本宮去找。」

「就為了看藍仙兒?」奚曠難以置信,「公主,等雨停了,白日也可以去。」

「白日人多眼雜,本宮怎麼出府?」清鸞公主道,「本宮要守孝,豈能天天出門?」

她到擷陽一年多,只出過兩次門,一次是清明,一次是撫民,別的再無借口。

「但……」奚曠仍是覺得不可思議,「公主為何……」

她看起來有些不耐煩了:「因為這裏只有你認得藍仙兒!你還傻站在那裏做什麼?淋雨?」

看她這架勢,這趟是非出去不可了。

白日沒發成的瘋,晚上倒來發了。奚曠硬著頭皮看向秋穗:「秋穗姑娘,你先上?」

誰知秋穗卻道:「我不去。」

「什麼?」

「她去了,誰幫本宮圓謊擋人?」清鸞公主揉了揉額角,「少廢話,趕緊上來。」

奚曠踟躕:「車上只有卑職和公主二人,這未免太不合禮數……」

「你盯著本宮的赤足看時,怎麼不想著非禮勿視?」

奚曠大震,有種被窺破了的心虛,語無倫次道:「卑職……」

「最後說一次,上來,為本宮駕車。」

好半天,奚曠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山林裡人跡罕至,公主就不怕卑職圖謀不軌嗎?」

「圖謀不軌嗎?」她望著他,緩緩地笑了起來,眼中是他看不懂的情緒,「若你真的有這個膽子,就試試。」

說完,還對秋穗道:「若是本宮這趟回不來,意思意思找一下就得了,寫封信,送到建康,讓父皇為我發喪罷。」

秋穗點頭。

奚曠已經從最初的震驚無措,轉變成了驚疑惶然。

這對主僕在搞什麼?看樣子,公主還巴不得他圖謀不軌?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他不想去,可卻不得不去。

他咬牙上了馬車,揮動馬鞭,這小小的馬車,便載著金枝玉葉的清鸞公主,在雨夜往山林駛去。

奚曠回過頭,看到秋穗從門口退了回去,那扇門,便輕輕地關上了。

「給你,別跌進溝裡了。」

車廂裡探出一隻手,提著一盞精緻的燈籠。

奚曠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沉默地接過,掛在了馬車邊上。

他不相信這公主真就是為了看鳥,但她隻帶了他一個人,掌路權還在他手裏,她究竟想幹什麼,他也不明白。

雨天路滑,晚上又看得不太清楚,他小心翼翼地駕車,等到晨光熹微時,才走了一半的路。

「虞侍衛,你可真老實。」車廂裡的人忽然開口。

奚曠:「什麼?」

「這走的,不就是昨天那條路嗎?」

沒想到隻走過一次的山路,公主也能認得。奚曠道:「怕公主中途有什麼事,離村莊近些的話,也好有個照應。」

身後發出一些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後一個人便擠到了他身邊,坐了下來。

奚曠大驚失色,險些握不住馬韁:「公主!」

白衣的公主托著腮,與他並肩而坐,雙腿盪在車轅邊上,露出尖尖的靴面——她今日為了出門,還特意換了雙方便的靴子。

「別怕。」她安慰他,「本宮知道你在想什麼。」

奚曠偏過頭,緊緊地抿住唇。

「本宮今日出來,真的就只是為了看藍仙兒罷了。當然,如果運氣不好,沒有看到,本宮也不會責罰你。」她彎了彎唇。

「公主對卑職的信賴,實在讓卑職惶恐。」他刻意冷道。

這駕車的位置本就狹窄,哪怕她再瘦,也擠得他幾乎要懸空小半個身子。可偏偏女子特有的淡香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他避無可避,只差跳下馬車了。

「你知不知道,你害羞的時候這裏會紅?」她端詳他半晌,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

奚曠一抖,這次是真的栽下了馬車。

「喂……喂!」清鸞公主慌忙站了起來,扒著車沿回身喊道,「虞侍衛!」

奚曠仰面倒在地上,滿身濕泥,雨絲落進他的眼裏,有點疼。

……這輩子都沒這麼累過。

他躺在地上裝死,脖子上被她觸摸過的地方更像是著了火一樣,連血都要燒起來了。

明明她的手指是那麼冷……

對啊,她的手指為什麼那麼冷?走的時候,秋穗不給公主準備點什麼夜裏禦寒的東西嗎?

「虞侍衛。」

頭頂傳來她的聲音。

奚曠猛地睜開眼,清鸞公主就站在他的旁邊,低頭看著他。

「你若真的圖謀不軌,是不是也太廢物了一些?」她莞爾。

他深吸一口氣,從滿是泥濘的地上爬了起來:「公主……」

一轉眼,發現那馬車竟然遠去了,他大驚——也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多少次受驚了,好像跟在這公主旁邊,總是在受驚。

「本宮不會駕車啊。」她無辜地攤手,「只能自己跳下來找你了。」

他簡直無語,堂堂清鸞公主,一旦沒有外人在場,在他面前就好像無所顧忌了一樣,什麼都敢做。

「公主在此稍等。」他說完,便追著馬車狂奔而去。

好在馬走得並不快,他隻追了須臾,便成功跳上了馬車,勒住了馬韁。等到調轉車頭回去時,卻發現雨絲已經打濕了公主的衣裳,她的鬢角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連眼睛裏都像是有水汽一樣。

「公主。」他搬下車上的腳踏,等著公主上車。

可她卻遲遲不動。

他疑惑抬頭,就見她睫毛一顫,沾著的雨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宛如是她流下的淚水。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找我的。」她輕聲道。

奚曠不知為何,心臟猛地一跳:「卑職……當然是會回來找公主的。」

「我腳崴了。」她往前挪了一步。

奚曠一眼就看了出來,她不是裝的。想必是跳車的時候崴的,走到他旁邊時又姿勢不對,這才加重了傷勢。

「卑職……」

他正在思忖如何解決,就聽公主道:「你背我上去。」

也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總不能讓他抱她上去罷。

奚曠躬下身:「卑職冒犯了。」

她的手臂繞過他的脖頸,屬於女子的淡香幾乎就在他鼻尖縈繞。

她像一片羽毛,輕悄悄地降落。

奚曠踩上腳踏,鑽進車廂,正要將她放下,卻聽她道:「虞侍衛,你脖子又紅了。」

奚曠:「……公主,可以下來了。」

她從他背上滑了下去,坐在軟靠上,仰頭看著他。

「公主受傷,不宜再在外走動,卑職這就送公主回府。」看著她紅了幾分的眼眶,他又有些於心不忍,道,「藍仙兒總是會在的,下次來,也是一樣。」

「可我不想回去。」她說。

她扯住他的衣角,彷彿並不在意那上面沾染的泥水。

「帶我走罷,虞侍衛。」

奚曠皺了皺眉。

任性妄為的公主,虛偽假面的公主,與脆弱可憐的公主。

「卑職的職責是保護公主,如今公主受傷,是卑職失職。」他頓了頓——怎麼自己總是在失職,看來這個位子著實不適合他,「只是崴腳,回去後簡單處理即可,可若是拖久了,就會更加嚴重,免不了要看大夫。公主既然是偷偷出府,又怎麼能看大夫呢?」

他覺得這個理由一定能鎮住她。

可是她卻只是望著他,摩挲著他的衣角,道:「虞侍衛,你連人都敢殺,為什麼不敢帶本宮走呢?」

奚曠頓時駭然。

他望著她,一個深不可測的公主,就像一團泥淖,他站在邊緣,稍有不慎就會被她吞沒。

「公主……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他低聲問。

「那個姓杜的商人都去告官了,雖然官府不敢跟本宮說,自己壓了下去,但本宮想知道的話,也並不難。」她說,「畢竟你拖到三天的最後才來公主府,實在是有些奇怪,不是嗎?」

「公主還查到了什麼?」

「你若想知道的話,就帶本宮去找藍仙兒。」

奚曠:「……」

他已經明白,再與她對抗下去,是不會有勝算的。

他沉默地出了車廂,拿起韁繩,繼續駕車往山林而去。

-

回想起來,自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滿盤皆輸的。

清鸞公主明明沒有查到「虞曠」的真實身份,只是查到了他在黑市買到的戶籍信息,順藤摸瓜查到他的案底,再推了杜老爺前往擷陽,引他入甕,可他那時候禁不起詐,總覺得公主自有通天的本領,可以把他搓扁捏圓。

而如今,本領通天的公主已經淪為亡國之奴,隻消他動一動念頭,她就可以死無全屍。

但她像是被魘住了一樣,無論如何都不肯醒來。

奚曠的耐心已經悉數耗盡,他冷笑一聲,放下捲起的衣袖,遮住手臂上的猙獰傷痕,重新系好戰甲,大步跨出殿門。

「殿下。」守在門外的朱策忙道。

「那個暈過去的宮女呢?」

「已經醒了。」

「帶路,本王有話要吩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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