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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金鸞》第 1 章
亂雲碎玉,凍石堆寒,銀花如蓋,上下一白。

建康已多年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

推開門,刺目的雪光令侍女微微眯起了眼,冷清的庭前,瓊霜壓寒枝,而一夜過去,地上的積雪已積了半尺厚,踩進去,想必都能沒過鞋襪。

侍女遲疑著道:「奴婢去讓人掃條路出來……」

桑湄淡笑一聲:「北炎的軍隊都打到了王城腳下了,這種時候,還講究這些做什麼?」

她裹了裹鬥篷,兀自跨過門檻,步入漫天的風雪之中。侍女一愣,連忙撐著傘跟了上去。

主僕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中行走,很快鞋襪便濕透了。侍女忍不住嘀咕:「平日裏不見得想起公主幾分好來,這種時候,陛下倒是想起公主來了!」她的腳被雪水浸透,連裙擺都變得濕重,不由嘶了一聲。

「忍一忍罷,秋穗。」桑湄低聲道。

秋穗垂眼應了一聲,舉著胳膊,將傘面壓得更低了一些。

今日的皇宮,分明亮堂得晃眼,卻死寂得像黑夜。

越往宮城中央走,越能看到長長的宮道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腳印,黏膩的積雪混著泥土,逐漸化出一汪汪骯髒的褐色積水來。

也不知是趁著夜色跑掉了多少宮人。秋穗在心裏暗想。

好不容易抵達大殿,秋穗收了傘,退到廊下。桑湄抬頭望了一眼殿頂,白雪覆琉璃,鬼斧天工,流光溢彩,刺得她雙目泛酸。她輕輕抖了抖鬥篷上小顆小顆的雪水,邁入大殿。

大殿裏烏壓壓,靜悄悄。她的身影一出現,便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父皇。」她略一行禮。

「清鸞,你怎麼才來?」南鄔國君匆匆掃了她一眼,見她鬥篷只有單層,與周圍其他兄弟姐妹的錦衣貂裘一比,立刻顯出她的單薄羸弱來,不由面色一訕。

「兒臣的披香殿離得遠,平日不常來這兒,算錯了時間,加上天寒雪厚,因此遲了,父皇恕罪。」桑湄淡淡地說。

聽出了她話裡的怨懟,南鄔國君一時有些發愣。

在他的印象裡,他的這名女兒,似乎不是這樣帶刺的性子。但畢竟許久未見,他看著她蒼白的臉龐,也有些心軟後悔。

說到底,她也是一國明珠。

誰人不知,南鄔國清鸞公主,知書達理、溫文爾雅,清麗似天上皎月,高潔如傲雪青竹。

她也曾是整個南鄔皇室的臉面。

——對外,至今也是。

南鄔國君仔細地打量著她。縱使穿著冬裝,她也比印象中清減了些,一件鴉青色的披風,更襯得她膚色如雪如玉。分明粉黛未施,那微尖的下巴,淺淡的菱唇,烏黑的瞳仁,甚至是還沾著雪粒的睫毛,無一不彰示著她是個出挑的美人。

真是可惜了……

「父皇,不知今日召兒臣等前來,所為何事?」

桑湄的問題打斷了國君的思緒。

她這話其實是白問,在場的諸位後妃、皇子公主,誰不知道今天是為了什麼?

國君長嘆一聲。

「昨夜亥時接到軍報,北炎的軍隊,已抵達建康城外。」說出這句話後,他的背影彷彿一下子佝僂了下去。其實他還正值壯年,可多年酒色早已掏空身體,近來的重壓,更是讓他雙鬢快速斑白,眼下一片青黑。

那些嬌養在深宮的後妃們紛紛驚呼起來,連同成年了的皇子公主都開始無措地竊竊私語。

桑湄心裏覺得好笑。

這群人裝得倒挺像那麼回事,可是這消息連偏居一隅的她都知道了,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

鐵騎撞響城門,是何等的震耳欲聾,那數十萬大軍的呼喝,直破夜穹席捲皇宮,令多少人夜不能寐,爭相出逃。

他們不逃,只不過是無法逃罷了。這一代南鄔皇室,國君沉湎酒色,昏庸無為,而這些皇子,又哪個不是紙醉金迷、縱情聲色之輩?搶民女的搶民女,養小倌的養小倌,更有甚者,還有當街縱馬傷人的愛好,建康城的老百姓在街上見了他們的車駕,哪個不敢退避三舍?

若是逃命路上被百姓認出,要麼趁著時局危亂被當場亂拳打死,搶劫一空,要麼被抓住扭送至北炎軍隊邀賞,受盡屈辱,還不如躲在宮中,賭這最後一把。

至於後妃及公主,不過是些弱質女流,光憑自身,更難在亂世中立足,還不如一大家子報團取暖,好歹有個照應。

太子急切道:「父皇,如今兵臨城下,您可得拿個主意!那領軍的可是寧王奚曠,要不是有這殺神開路,他爹也坐不上北炎的龍椅!當初他奚家犯上作亂,對舊主可是毫不留情!」

一想到傳聞中北炎的舊帝是如何被包藏禍心的大將軍起兵奪位,最後在火海中淒然死去,在場眾人都不由打了個寒噤。

國君又是沉沉嘆了一口氣。

便在這時,一名士兵匆匆從殿外跑進,他鞋底沾了雪泥,一進門便被白玉石鋪設的地磚滑了一道,摔跪在地上:「啟稟陛下!北炎軍於城門前叫陣,那寧王說,若是一個時辰內得不到宮中表態,他便下令攻城!」

人人悚然變色。昨夜撞門聲猶在耳,不過是後半夜下起大雪,才暫時作罷,今日若真要攻城,還不知會成什麼樣?

國君默然片刻,才道:「敗局已定,我們再作無謂掙扎,也只是徒增殺孽。既如此,為天下生民考慮,一個時辰後,開城門,迎降。」

那士兵得了令,退出去,往城樓守軍傳話去了,隻餘下滿殿寂靜。

半晌,桑湄聽到她的一位妹妹低聲道:「我們都投降了,寧王他……應該不會逼得太過罷?」

「也許不會。」她又聽到她的太子哥哥安慰道,「當初北炎舊帝死得那樣慘,都是因為要爭那口氣,而我們這麼順從——」或許是自己也覺得這個詞有些丟人,改口道,「我們這麼順應天時,顧全百姓,寧王於情於理,都不應當太過分。更何況,自從益朝覆滅,北炎與南鄔都分據而治了兩百餘年,風土人情大有不同,他北炎想一統中原,總得通過我們摸清南鄔的民情罷?」

桑湄雙手籠袖,面無表情。

如今高居北炎龍椅上的,是昔日北炎的大將軍奚存,因功高震主,被舊帝猜忌,乾脆起兵造反,最後成功奪位。而他有位名叫奚曠的長子,從前名不見經傳,卻突然在這場奪位之戰中嶄露頭角。奚存坐穩皇位後,就封了各個兒子為王,其中寧王奚曠接旨,繼續南下。

直到寧王動身到了兩國邊境,南鄔皇室才反應過來,他居然不是要平定北炎殘存的亂局,而是直直衝著南鄔而來!

奚家好大的野心,靠造反當了北炎的帝還不夠,竟然還要吞併南鄔,妄圖一統中原!老子坐鎮北炎都城,維/穩當局,兒子在外衝鋒陷陣,開疆拓土!

南鄔國君不是沒有反抗過,只是這些年他疏於國務,軍防也一團亂,南鄔散亂如沙的兵,又怎麼打得過人家的精銳。

一開始連敗時,國君還會氣急敗壞,質問將領,若是那北炎軍真如此厲害,南鄔軍真如此窩囊,怎麼這麼多年來,邊境也只是小打小鬧,從未有過這樣荒唐的局面!

秋穗將這句聽來的話轉達給桑湄時,桑湄只是冷笑一聲:「從未?那三年前,向北炎割地求和的又是誰?」

秋穗知道觸了公主的逆鱗,默然不語。

「那時候,奚存還是將,若是把南鄔全都打下了,北炎帝還留著他有何用?他有稱帝野心,又豈肯為他人做嫁衣。」她輕嗤一聲。

奚存不是什麼好人,他的兒子當然也不會是。自古以來,亡國皇室,大多都被屠戮殆盡,最好的下場,也不過是被圈禁到死罷了,想要當個普通庶人,比登天還難。不過,或許她的這些識時務知大體的親人們,也只求一個圈禁罷了,畢竟人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行了,都回去收拾一下。」國君道,「收拾齊整後,便隨朕,一起去城門罷。」

他負手而立,望著高高的殿頂,嘆了一聲:「先祖江山,今日悉數敗在朕手裏,來日九泉之下,不知有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

太子忙道:「北炎來勢洶洶,不是父皇之過。父皇並未窮兵黷武,而是最大限度保證了百姓安寧,實是明君,只是時運不濟罷了。」

桑湄不明白,都這個時候了,竟然還有心思拍馬屁。她不動聲色,施了一禮,道:「那兒臣先告退了。」

她轉身要走,卻被國君叫住:「清鸞。」

桑湄腳步一頓。

「你多年清修,身上裝扮太過簡素,但這最後一日,還是別失了公主體面。若是寧王看到,還以為我們對他輕慢不恭,屆時起誤會事小,惹怒他牽連百姓事大。」

桑湄回過頭,沉默片刻,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兒臣明白。」

桑湄終於知道了,國君喊她來的目的是什麼。

就好像三年前,他想要她和親北炎一樣,如今,也想要將她送給那位寧王。

只要她能得寧王的歡心,那這殿中十餘口人,甚至是宗親上百口人,便有了生機與出路。

她並不難過,只是覺得可笑。但她裝作無所察覺的樣子,規矩地施禮告退。

走出大殿,雪已經停了。

秋穗拎著傘跟上,待走出去一段路,才問道:「陛下同公主說了什麼?」

「一個時辰後,開城門投降。」

秋穗喃喃:「也好,看來陛下還不算太糊塗。寧王的軍隊,豈是咱們擋得住的?」

「他不僅不糊塗,他算盤還打得很好呢。」桑湄唇邊勾起一個冷笑,「臨走前還特意囑咐我,打扮得像個公主些,好到時候一起去迎接寧王。」

秋穗茫然地眨了眨眼,半晌才反應過來,失色道:「陛下是想……」

她左右看看,四下寂靜無人,才小聲道:「可是,三年前陛下想讓公主和親,不是最後也沒成麽。畢竟在陛下眼裏,公主已經……」

已經「失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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