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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尊被叼回窩後》第25章 終見天光
扶飲踉蹌地抱著懷中白衣染血的人,腳下幾乎站不住。

他都……他都做了什麼啊。

扶飲神情似悲似喜,瘋瘋癲癲地笑了起來,眼眸卻紅得幾欲淌下血淚來。

兜兜轉轉千餘載,他瘋狂地尋找那人所剩無多的神魂碎片,卻從未想過,那人竟是就這麼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音容聲色,宛如當年。

這時,他才驚覺江銜神魂上的傷勢恰好是被什麼東西撕扯得千瘡百孔的模樣。

他當初隻覺得心驚不已,怎麼就沒想到呢?

神魂被煞氣撕扯成那樣的程度,還要在魂飛魄散千百年後固執地凝出一抔殘魂,記憶難尋,修為盡失,還只能借著替他尋找神魂碎片的由頭才能繼續在這具身體裡存活下去。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哈哈。

江銜已然陷入昏迷,然而周圍的靈力伴隨著靈劍中的光芒,紛紛化作流光匯入江銜的體內。

劍塚裡的靈劍將自身的儲存的靈氣都給了出去,大片大片靈劍上的光芒紛紛黯淡了下去。

坐在劍身上的白衣少年身影漸漸虛化,他哼了一聲,對一樂說道:「膽小鬼,再不上去,可就要一起掉下去了。」

一樂如夢方醒,整個人恍惚得厲害,手忙腳亂地操縱著靈劍飛上了懸崖岸邊。

雙腳一落地,一樂便抓住救星一般拽住了一檀,夢遊般說道:「師兄……師兄!那是、那是……滄瀾劍!他……他……?!」

一檀也沒比他好到哪去,他盯著遠處踉蹌的身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你沒看錯,那就是明淵仙尊的滄瀾劍。」

明淵仙尊與天地共生,生來便有一把神劍傍身。

滄瀾劍出,霜落萬物。

滄瀾劍之所以被稱作神劍,就是因為明淵每次動用滄瀾劍,都會引動天地景象,並且一劍可分山海,其勢銳不可當。

奪人本命靈劍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能夠完全壓製靈劍與前主人之間契約的也不是沒有,但一檀絕對能夠肯定地說,除了明淵之外,沒有人能夠駕馭滄瀾劍。

絕無可能。

他們都是親眼看見滄瀾劍溫順地躺在江銜的掌心之中的,周圍無處不在的冰霜證明了他們看見的不是假象。既然如此,那如今在阿木身體裡的那位孤魂野鬼……

一樂忽然感覺到腿軟,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了簡短的一句:「……臥槽。」

他哆嗦著道:「師兄……我我我們不僅把仙尊當成要來奪舍的孤魂野鬼,甚至還勸他趕緊離開?!」

他們青陽宗整個宗門恨不得供起來的大能,從小聽著長大的光風霽月的仙尊,一朝重生回來,還得被他們這些小輩出言不遜地趕走。

夭壽啦!!

誰懂啊,他現在找根繩子在江銜面前弔死謝罪行不行啊。

一檀:「……」

一檀也沒淡定到哪去,但至少還有理智尚存,他看著快哭出來的師弟,說道:「你冷靜一點。起碼……起碼仙尊還好好的。」

在此之前,若是有人同他們說一個人魂飛魄散之後還能夠重生回來,一檀只會讓他去找個醫宗弟子看看腦子。

沒有想到小腦弟子竟是他自己。

無論明淵仙尊重生這件事情有多麼匪夷所思,按照目前這個情況來看,它確實是發生了。

一檀拽著師弟的衣領,眼睛盯著前面半跪在地的黑色身影,壓低聲音對一樂說道:「這件事情,絕不可對外透露半個字——聽見沒有?」

一樂怎麼說也是明事理的人,自然知道按照江銜如今這個身體狀況,這個消息透露出去只會招惹來更多的麻煩,因而語氣肯定地說:「師兄,你放心好了。」

於情於理,他們都不應該讓明淵仙尊再次陷入到危險之中。

*

這一覺江銜睡得並不踏實。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被遺漏了,但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右手偶爾會忽然跳出隱隱的疼痛,然而下一刻就會被人用極輕的力道緩緩按揉著,緩解了不少筋骨重塑帶來的疼癢。

江銜便莫名心安了不少。

他似乎夢見了很多東西,然而在昏昏沉沉之中,江銜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只有最後一個畫面,是明淵將手中的滄瀾劍一寸寸釘入極影裂縫之地的封印之中。

江銜無比清晰地看見了自己手中長劍的模樣,那一刻他忽然驚醒過來,猛地從榻上坐起身。

周圍空無一人,江銜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睜眼打量著周圍。

這兒似乎是某間客棧,江銜環顧四周,在床榻邊看見了安安靜靜收在古樸劍鞘中的滄瀾劍。

江銜一頓,伸手拿過滄瀾劍,握住劍柄微微使力,劍身錚地一下便被他抽了出來。

他微微垂眸,盯著這把異常熟悉的劍看了半晌,沉默半晌,又錚地一聲將其收了回去。

如今乖順躺在他手中的,的的確確是傳說中的滄瀾劍。

江銜忽然覺得世事著實無常。

越是高階的靈劍便越是認主。連扶飲都無法完全駕馭的滄瀾劍,在他手中像玩具一樣。

他原以為自己不過是異世漂泊的孤魂野鬼,卻沒想到原來早已是此間牽絆無數的人了麽。

很不可思議,卻又是真實發生的。

像做夢一樣。

對了……扶飲。

江銜的眼前閃過失去意識之前,扶飲那雙紅透的眼眸,動作一頓,隨即披衣下榻。

他醒來的時間可不湊巧,外頭下了厚厚的雪,天色早早地便開始暗了下來,街上的攤販開始收拾剩下的東西準備打道回府。

江銜出了房間門,目光往一樓大堂一掃,卻沒有看見扶飲的身影。

不過正是這麼一眼看過去,江銜忽然發現自己的視野忽然變得開闊清晰許多了。

每個人的相貌他能夠看得清清楚楚,什麼動作和小細節隨意一掃都盡收眼底。

旁邊的房門砰地一聲打開了,一檀和一樂從裡邊探出頭來,看見是江銜醒了,一樂眼睛一亮,似乎有些激動過頭,語氣都有些磕磕巴巴:「仙……江、江公子,你醒了?好點了嗎。」

江銜笑了笑,輕聲道:「我沒事。扶飲呢?沒跟你們在一起嗎?」

一樂一頭霧水地啊了一聲,奇怪道:「沒有跟您……你一起嗎?」

「沒有,」江銜想了想,說道。

就在此時,江銜的神識忽然動了動。

……有誰的神識探進來,被他發現了,又倏地收了回去,像是偷偷乾著什麼事情,不想被人發現一樣。

他偏頭看向半開的窗外,卻只看見了窗外茫茫的大雪,雪中空無一人。

江銜轉身下了樓。

「誒……江公子,你……你去哪?」

江銜道:「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我找人。」

一樂眨了眨眼,又看向師兄。

一檀無聲搖頭。

江銜下了二樓,穿過人來人往的人群,走出了客棧。

外邊風大,風中夾雜著細小的雪粒撲朔而來,刺骨寒風順著細縫鑽進體內,帶走尚存的溫度。

江銜左右環顧,仍是沒有見著人,於是向客棧外走去。

客棧在街邊的一角,客流量一般,只是此時天色不晚,街上的人寥寥無幾,只有慢慢落下的雪是天地間唯一靜謐的景色。

昏黃的燈籠掛上了各家的門口,仰頭便能看見隨風自由落下的簌簌雪花。

江銜踏出客棧門,沿著街邊漫無目的地走著,還沒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了腳步聲。

還沒等江銜轉過身去,身後追上來的人便往他肩頭攏了一件厚厚的氅衣。

江銜腳步一頓,偏頭便看見扶飲蹙眉說道:「……外面雪大,跑出來做什麼?」

江銜沒出聲。

昏黃的光線從兩人身側照來,在扶飲的鼻翼附近打出一片陰影,瑰麗剔透的異瞳裡帶著晦暗不明的情緒,安靜地凝視著他,卻又在和江銜的對視之中不由自主地移開了目光。

「……」扶飲道:「回去了。」

江銜細細看了他半晌。

扶飲的面容俊美鋒利,血眸瑰麗妖冶,另外一隻琥珀色眼眸潤亮剔透,風格迥異的異瞳放在這張具有攻擊性的面容上,竟也十分契合,帶有一種獨特的異域美。

扶飲似乎是在外面待了很久,睫上都落了雪,隨著長睫略微急促的顫動無聲抖落。

扶飲的五官長開後帶上了幾分不可直視的鋒利,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沉默固執,卻依然會將欣然和難過都寫在眼睛裡的小徒弟了。

這雙眼眸將情緒藏得嚴嚴實實,再不復當初少年人純然的澄澈了。

長大了。

江銜的心裡無端冒出這樣的想法。

他無聲彎了彎眼眸,捉住扶飲的手腕,步履輕緩地往回走,輕聲道:「我來逮個隻肯守在外面淋雪的人。」

「……」

扶飲不說話了。

微涼的手輕輕圈著扶飲的手腕,沒有什麼力道,只是單純地牽著,而扶飲明顯僵硬了一瞬,腳下步調都略微急促起來。

他不自然地垂了眼眸,假裝無事發生一般跟著江銜往回走。

一路上安靜得只有踩雪的聲音,一聲一聲隨著兩人的步伐響在耳邊。

江銜的心緩緩落了回去,像是浸入了溫暖的泉水之中。

很奇怪。他方才剛醒的時候還總覺得這一切恍如一夢,虛幻得不切實際,連自己與明淵的關係都是靠滄瀾劍和扶飲的反應推測出來的。

可是直到江銜沒有多加思考便走進雪中,心下明了扶飲一定會出現的那一刻,他才忽然有了本該如此的感覺。

本該如此。

扶飲沉默半晌,偏過頭來,像是想說什麼:「你……」

「嗯?」江銜轉頭看著他,等他的下文。

然而扶飲喉嚨滾動片刻,終是道:「……沒事。」

就這麼一會的功夫,外面的天色便完全黑了下來,江銜圈著扶飲的手腕踏入客棧,剛巧一檀和一樂在大堂裡坐著,看見他們進來後,登時上來招呼著:「尊上,天這麼冷,江公子昏睡了這麼久,也還沒辟穀,想必已經餓了,過來一起吃點東西暖暖胃?」

扶飲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自己被攥住的右手,聞言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而江銜輕輕笑了笑,說道:「費心了。」

扶飲的手腕被圈在江銜手心裡,江銜其實沒用什麼力,扶飲一抽就能抽出來。然而他安安靜靜地沒有一點動作,像是只要江銜不放手,他就要保持這個姿勢到天荒地老。

這顯然是不切實際的。

江銜率先鬆了手,推了推扶飲,示意他落座。

溫涼的手指驟然離開,殘餘的溫度還附在腕骨上,扶飲目光掠過江銜鬆開的手,又垂下眼瞼,有些不適應地蜷了蜷指骨。

但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沉默無言地坐了下來。

一檀和一樂選的座位在客棧一樓的角落,這兒比較安靜,沒有太多的人流走動,正適合閑聊。

擺在江銜和扶飲面前的菜都是清淡口味的,江銜端著瓷白的碗喝了一口湯,感覺渾身都暖洋洋了起來。

喝了一半,江銜動作一頓,才看見碗底飄起來的蔥花。

「……」

江銜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把碗放下,看了看桌上的菜,動筷夾了一點唯一沒有放蔥花薑絲蒜末的筍絲。

清淡的菜,本身就沒有多放調味,味道淡一點也正常。

然而吃著吃著,江銜才忽覺不對勁。

他哭笑不得地心想,他以前似乎沒有這麼挑食吧?

怎麼現在挑食成這樣,跟蔥薑蒜沾點邊的菜都不碰了。

然而蔥薑蒜在烹飪上的作用無可替代,若是去了蔥薑蒜,他能吃的菜系就少得可憐了。

不應當啊,他以前挑食的毛病沒有這麼厲害吧,不然以前總不會是靠光合作用活著的吧?

小插曲很快就過去,一檀和一樂就沒什麼忌口,吃得很歡。一旁的扶飲面無表情,目光專註地望向前方某一處,沒有絲毫偏移。

大堂前的客座帷幕被人拉開,一個身穿深色馬褂的說書人端著茶壺扇子便往那堂前一坐,手撫上桌上的驚堂木,「嗒」地一下敲在了桌上。

這一聲把大堂裡吵吵鬧鬧的食客目光都吸引過來了,說書人動作悠然地撚了撚鬍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壓壓嗓子,這才道:「今日我們講點什麼話本好?」

有人笑著大喊道:「都行兒,給哥倆整一個有趣緊的,太無聊了就把你這老頭揪下來。」

說書人嗤了他一聲,仍是八方不動地翻著話本:「你老李兩兄弟聽了我多少話本,每回都這麼說,每回都催我講下一回。有骨氣的別催啊?」

話畢看熱鬧的食客都哈哈笑了起來,不乏出聲調侃奚落的:「要我說,你老李兄弟倆上去給大家表演個看看哩,才叫有趣緊的!」

被嘲笑的老李嘿嘿一笑,竟也不覺得沒面子,乘興而來,趁著氣氛熱鬧了,於是趕緊催促道:「老頭!快講吧,再拖下去,茶可都涼了!」

說書人見氣氛正好,於是清了清嗓子,說道:「那今兒個就給大傢夥來個風月話本!哥幾個可得仗義著點,聽聽就算,可不許向外頭告狀啊。我這小小門店可經不起那些大人物糟蹋。」

「那是,你快講吧,哪兒那麼囉嗦。」

「就是,你看哪回我們出去亂講啊?不都是當個樂子聽聽,誰當真吶。」

那說書人聽見他們這麼說,這才放下心來,終於開了嗓:「大家都知道,今兒住在那九重天上的魔尊扶飲,有個放在心尖兒上的白月光師尊,多年師徒情分讓他難開其口,最終直到斯人已逝都未曾言明愛意,抱憾終生,乃至走火入魔,叛出師門。」

說書人說到最後,特地拖長了強調,一字一頓,鏗鏘有力,語句裡滿滿的遺憾之意。

江銜猝不及防被嗆了一下:「……???」

他聽見了什麼東西?

江銜偏過頭去,眼神震驚地看著扶飲。

扶飲唰地一下就要站起身來,江銜手忙腳亂地把人按了回來:「等等等等……話本而已!話本而已。當不得真。」

扶飲:「……」

扶飲面色陰沉地坐了回來,捏著筷子的手上青筋暴起,木筷被攥得發出哢哢的聲音,似乎下一秒就要斷裂開來。

說書人繼續道:「那魔尊當然必可能不甘心啊,帶著魔兵打上了諸多宗門世家,碰見和那白月光師尊有幾分相似面容的就要擄去九重天,做那已死之人的替——身——吶!」

說書人還咬字清晰地著重強調替身兩個字,說得那叫一個字正腔圓。

哢擦一聲,扶飲手中的木筷徹底斷成兩半,他目光陰鬱地看著說書人,那目光像是在看死人。

這邊的動靜惹得許多食客都莫名其妙地看了過來,說書人對上扶飲的目光,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莫名其妙道:「這位兄弟,你有事嗎?作甚麼這麼看我?」

「還有,那筷子可是要賠的啊。」

扶飲:「……」

江銜:「……」

江銜死死按住了人,輕咳了一聲,想了想,還是小聲說道:「沒事沒事,等會我們吃完就走,話本而已,我們不會信的。」

眼見著這邊的動靜消了下去,說書人又喝了口茶壓壓驚,繼續說道:「魔尊一直以來都沒有放棄尋找白月光師尊的魂魄,這些年來終有所獲,動用禁術最終還是將人換了回來。可誰知啊,那高高在上的仙人,竟也早已經動了凡心,不顧師徒有別,愛上了自己的徒弟。墜落紅塵的仙人回來後,大抵見不得自己的心上人如此……」

江銜又被茶嗆了一下:「……!!」

這回江銜和扶飲一起齊刷刷地站起身來,對面的一檀和一樂慌忙起身,一人按住一個:「冷靜……冷靜!話本而已,當不得真,當不得真的!」

一檀按住的是扶飲,他深知扶飲的脾氣,在這聽了滿耳朵的魔尊風流事,簡直頭皮發麻,就怕下一秒扶飲要掀桌發飆,壓低聲音同扶飲保證道:「……冷靜啊尊上,冷靜,話本而已,我們不會信的,絕對不會!」

江銜:「……」

編這話本的人最好祈禱自己千萬不要被他逮到。

被這麼打斷兩回,饒是泥捏的都有三分火氣了,說書人頭一次被打斷兩回,簡直莫名其妙,看見角落那桌的食客又是一副不好惹的樣子,剛想擼袖起身的動作頓時消下去了。

他又坐了回去,不滿地碎碎念道:「不想聽這個話本早說啊,又不是非講這個不可。做個生意圖的就是和氣生財,這話本不過就是圖個樂呵,又沒有把你們寫進去,何必這麼大火氣呢。」

江銜:「……」

怎麼辦,總不能真的跟他們說,你們話本裡的兩位主人公,現在當真就坐在這聽你們講吧?

底下的人聽得筷上夾的菜都忘了送進嘴裡,被無端打斷兩回,也起了火氣,然而剛想開罵的人一堆上扶飲看死人一樣的目光,便又紛紛縮了縮頭,把即將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行行行,不講話本了,行嗎?」

「不過話說回來,話本就是話本,怎麼會有人魂飛魄散後還能夠復生啊?那魔尊也忒固執,青陽宗現任宗主怎麼勸都不回頭,就是要尋明淵仙尊的魂魄碎片——要我說,可不就是癡人說夢麽。這要是真讓他成了,若說沒有在閻王跟前走了關係我可不信。」

「哎呀,省省吧,都是可憐人,你是不知道,當時為了取到無盡深淵裡那片魂魄碎片,他……」

還沒等他們說完,扶飲便不耐地說道:「放開。」

他掙開了一檀的手,把斷成四節的木筷丟在桌上,順便扔了一袋靈石,神色懨懨道:「一檀付錢。」

說完他也沒管剩下的人,轉身離開了。

剩下三人面面相覷,江銜暗嘆一口氣,低聲說道:「抱歉,你們沒吃飽的話就繼續吧,不打擾了。」

一檀和一樂連忙道:「哪裡哪裡,不打擾。」

江銜禮貌致歉後也離開了。

他跟著扶飲到了二樓,快步走了上去,在扶飲關門之前抵著門框邊,輕聲說道:「扶飲?」

扶飲果真停下了動作,他看著江銜,喉間滾動片刻,方才張牙舞爪的氣勢憑空消失,在那雙安靜幽寧的長眸注視低低道:「……嗯。怎麼了?」

江銜笑了起來。

他重新牽過扶飲的手腕,把人拉了出來,說道:「我們去後廚搞點吃的?」

江銜的手像是某種禁錮野獸的鎖鏈枷鎖,只不過就是這麼輕輕地圈在扶飲的手腕上,就將他所有的爪牙尖刺都封印了回去。

扶飲的指尖動了動,像是想做些什麼,但最終卻忍住了。

現在前堂的餐食基本都已經出完了,後廚剛好得空,而且只要給銀子,區區佔用一個後廚不在話下。

江銜將後廚裡的廚子們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後,轉身就看見扶飲已經開始在旁邊的架子上挑挑揀揀,拎出要做的食材了。

江銜見他如此熟練的動作,不由得驚奇了一瞬。

他上前說道:「我來。」

扶飲動作一頓,問道:「你來嗎?」

「嗯。」

怎麼說自己也是長輩,哪有讓扶飲來動手的道理。

然而扶飲像是想到了什麼,看著他的右手皺了眉。

江銜一瞬間心領神會,他張了張右手,示意自己的右手活動自如,輕輕一笑:「沒事了。我恢復得如何,你還不知道嗎?」

「……」扶飲想了想,覺得也是,於是讓開了位置,說道:「好的。」

扶飲轉身將自己方才挑出來的食材放在灶台邊,說道:「這些比較新鮮,可以用。你想做什麼?」

江銜思索片刻,拿了番茄和雞蛋,說道:「下點面?」

扶飲點頭:「可以。」

這麼晚了,他們自己再做一頓晚飯實在不劃算,若要自己做的話,還是湯麵簡單易上手。

最重要的原因是江銜也不會太過複雜的菜。

江銜把扶飲推去了旁邊坐著,自己操刀開始處理食材,然而扶飲不肯離開,他奪走江銜手中的刀刃,說道:「分工。」

江銜:「可以。」

扶飲轉過刀刃,將番茄洗凈切片,動作熟練迅速,刀工漂亮工整,看得江銜咂舌不已。

好傢夥,這是熟手啊。

很快,他面前便擺著整整齊齊片好的番茄和蛋液。

江銜很久沒有碰過灶台了,不清楚自己的廚藝有沒有退步,思索片刻,他隻下了一半的食材。

這樣起碼自己翻車了不會浪費太多,而且還能再做一次。

不多時,一碗番茄雞蛋面便做好了。

扶飲一直站在他身旁,眼見江銜取了杓子要嘗嘗鹹淡,一旁默不作聲的扶飲此時忽然伸手接過江銜手裡的杓子,並在江銜疑問的目光中解釋道:「分工。只剩最後一步了,我來嘗吧。」

江銜著實感到有些疑惑。

出鍋之前的嘗味也要分工分給他麽?也沒什麼必要啊。

算了,反正都是小事,扶飲搶著要做便讓他來了。

反正第一碗面若是沒問題的話,也是先讓扶飲吃的。

江銜看著扶飲飲盡了杓中舀著的湯,目光灼灼地問道:「怎麼樣?」

扶飲將麵條盛了出來,看見江銜面上的表情,頓了頓,說道:「可以的。」

江銜開心了。

看扶飲方才處理食材的熟練程度,應當也是經常進廚房的,怎麼說得是個大廚級別。

四捨五入一下他就是被大廚誇了。而且不說別的,光看賣相,還是挺有模有樣的。

江銜推了推站在身邊的小徒弟,說道:「你先去那坐著吃。」

扶飲嗯了一聲,端著熱騰騰的面找了處空著的桌子坐著。

他看著碗裡冒出的熱氣一絲一縷地升騰在空中,悠遊自在,也渺茫如煙,輕輕一碰便會散開,眨眼之間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像茫茫生死別經年之後,故人終是入夢來。

他就這麼看著師尊站在咫尺的距離,隔著飄渺的雲霧沖他彎了彎眼眸。

不過咫尺的距離,卻是只要扶飲試圖伸手去碰,那道輕若雲煙的身影就會倏地消散。

有多殘忍,有多可笑。

扶飲眼前似乎被升騰而起的水汽遮擋住了,他抬頭,看見遠處的江銜挽著袖子,給鍋換了新的乾淨的水,正在旁邊支著等著水燒開。

眼前還是殘留著白霧,扶飲有些看不清江銜的身影,卻在下一刻霍然起身,腳步踉蹌地走到江銜身後。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碰一下江銜,卻在還有半寸距離的時候停了下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呼吸已經在不自覺地顫抖,手腳都在發涼。

扶飲想起圈在他手腕處的手,牽著他在雪裡走了一路,想起那比他體溫隻高出一點,卻有著極強存在感的溫度。

如夢似幻,如幻似夢。

江銜此時卻聽見了聲響,一轉過身來,肩膀便碰到了扶飲的手。

他著實被無聲無息站在他身後的扶飲嚇了一跳,然而扶飲看起來比他反應更大,伸出的手顫了一下,瞬間收了回去。

江銜一怔,問道:「怎麼了?」

扶飲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一樣,說不出話來,整個人直直僵在原地。

江銜乾脆自己上前,小心地拿起了扶飲僵硬的手,上下檢查一番,沒看見有什麼傷口,卻看見了他掌心處又許多淺淡的疤痕,看起來像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割出來的。

江銜一瞬間蹙了眉。

扶飲卻像是終於回過神來,低著頭,看著江銜素白修長的手,鬼使神差地,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江銜一愣。

扶飲低著頭,半晌無聲笑了笑。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聽起來釋然無比,卻有些艱澀嘶啞:「沒事。過來看看而已,順便把面放涼。」

江銜愣愣地看著他低垂著眼眸,轉身又坐了回去。

江銜轉過身去關小了火,手背上卻像是仍舊被人憑空用微涼的指尖輕輕點著一樣。

扶飲迅速扒拉完了碗裡的麵條,起身大步向江銜走過去,見他剛要放面,連忙上前拿過他手中的面。

又被搶活的江銜:「??」

江銜面色複雜:「……分工?」

扶飲笑了:「對。分工。」

江銜:「……」

夠奇怪的。

然而扶飲已經把他從灶台前趕去洗手了,江銜實在摸不著頭腦,看著扶飲把未下鍋的麵條擱在了一旁,轉身從冰鎮區取了一點肥牛出來。

然後江銜便看著扶飲切好薑蒜,將還帶著冰渣的肥牛洗凈,和著薑蒜末一起翻炒後,然後才將番茄熬成濃稠的湯底,將過水的麵條和挑出薑蒜的肥牛放進了番茄湯底裡,然後蓋上鍋蓋。

江銜:「……」哦豁。

……他好像隱約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挑食了。

做好之後,扶飲關了火,將番茄肥牛面盛了出來,端到了桌子上。

江銜神情震驚又複雜,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個,一人一半?」

扶飲起身去倒了碗茶,聞言笑了笑,道:「不用。我吃不吃無所謂。你沒吃多少,沒有辟穀的話,晚上會餓的。」

大乘期修士,早已不需要靠任何食物維持生命體征。

扶飲就這麼靠在桌旁,昏暗的燈光隻堪堪照到桌前一角,他的神情藏在陰影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江銜忽然伸了杓子,要去舀一杓方才他自己做出來的湯,被扶飲製止了:「……剩的湯有什麼好喝的?」

他看了看江銜吃了一半的番茄肥牛面,舔了舔犬齒,低聲說道:「不好吃的話,我下次改進。」

「……」江銜說,「很好吃。我就是嘗一下自己做出來的和你的究竟有多大差距。」

扶飲唔了一聲,說道:「這不重要。你先吃完。」

好吧。江銜隻得妥協。

扶飲將碗裡的冷茶一飲而盡,看著江銜一點點吃完之後,正準備把碗筷收拾收拾,就見江銜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扶飲:「怎麼了?」

江銜端起扶飲只剩一點湯底的碗。

「……等一下,」扶飲伸手試圖搶走江銜手中的碗:「沒飽嗎?」

「飽了。剛剛好。」江銜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說道:「但是你先放手。」

扶飲試圖勸說他:「你……」

江銜道:「放手。」

扶飲脊背發麻,條件反射地放了手。

江銜端起碗來,用杓子舀了一點溫度尚存的湯,輕抿了一口。

扶飲看著他原地凝固了三秒,然後立刻起身,似乎是想找著什麼東西。

扶飲近乎無聲地嘶了一下,動作迅速地倒了一碗茶,遞給江銜。

江銜宛如看到了救星。

整整一碗茶水,才終於沖淡了江銜嘴裡的鹹味。

他看著扶飲乖乖站好立正挨打的神情,語無倫次道:「你,這,吃??」

你這都吃得下去?!

然而扶飲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反正點頭就對了。

江銜:「……」

江銜有些恍惚道:「……我說我真的隻放了一點鹽,你信麽?」

扶飲這次毫不遲疑地點頭:「信。」

江銜:「……」

江銜這回切切實實地破防了。

這味道,鹹到發苦,甚至還帶點奇怪的酸。

天知道他只是把能放的調料放進去而已啊,怎麼就變成了恍如惡魔一般的味道。

他向天發誓,他只是把能放的調料都放了一點而已,真的隻放了一點。

……所以為什麼會這麼鹹啊!

扶飲迅速地把碗筷收拾好了,洗乾淨手,對著仍在恍惚的江銜,說道:「走吧,很晚了。」

直到被扶飲送回自己的房間,江銜才從那種靈魂都出竅了的感覺恢復過來。

扶飲半倚在門框上,盯著江銜看了半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我隻吃裡面的果肉。很酸,但是很好吃。大塊的糖塊太甜了。」

江銜感覺那股能讓靈魂都被鹹得出竅的奇怪味道仍在口腔裡經久不散,聞言生生被他詭辯的話術氣笑了:「……什麼啊,糖葫蘆和這玩意是能比的嗎?」

說完江銜自己也愣住了。

什麼糖葫蘆?

他為什麼會聯想到糖葫蘆啊?

扶飲卻是愉悅地笑了起來。

瑰麗剔透的異瞳漂亮至極,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輝。

他像是終於確認了剛尋回來的珍寶已是安然無恙,整個人輕鬆了不少。

扶飲溫柔道:「晚安。」

師尊。

江銜卻在他離開之前,忽然伸手拽住扶飲:「等等。」

「……等等。」

江銜不知從何而來的衝動,他把扶飲拽了進來,反手關上門,深吸了一口氣。

他就這麼看著扶飲,喉結滾動半晌,卻不知該說什麼。

最終,江銜輕嘆了一口氣,倏地伸手將扶飲擁入了懷中。

扶飲猝然睜大雙眸,身體明顯地僵硬了一瞬。

太瘦了。

江銜擁著人,莫名地心想。

江銜道:「飲兒。」

扶飲沒有應聲,卻陡然顫抖起來。

「怎麼都不問我是不是,也不問我有沒有想起來呢。」江銜輕聲道。

在雪中的時候鼓起了勇氣,卻沒有說出口。

隻敢在夜晚來臨後,必須短暫地分別一晚時,才敢說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語,試圖以此來篤定著他想要的東西。

「長高了,但是太瘦了。」

「不過,」江銜想了想,無聲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這具身體還沒長起來呢,你只有現在才比為師高。」

扶飲將自己埋進師尊懷裡,忍得渾身發抖,淚流滿面,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喉間的嗚咽。

他從小就不喜歡黑暗,所以九重天上燈火通明。

然而整座大殿燈影重重,卻映照不出一個熟悉的人影物影,偌大九重天,只有他一個人。

夜夜無眠之時,他想念師尊為他下廚,做出來的面奇特古怪卻又讓刻骨銘心的味道,想念雪峰上師尊用靈力維繫的終年不歇的雪,想念江銜為了一條燈籠同街邊攤販熟稔地討價還價的神情,想念夜晚趁師尊睡著的時候偷偷鑽進他懷裡時驚心動魄卻又無比溫暖的感覺。

他睜開眼是江銜唇邊溢血,神情溫柔的訣別,閉上眼是煞氣湧動撕扯,白衣染血的仙尊身影虛幻消散的畫面。

熟悉的懷抱和溫度,熟悉的語調神情。

他想到發瘋。

江銜的衣襟被淚沾濕了一大片,他靜了半晌,溫柔道:「我沒有想起所有的記憶。但我……似乎記得許多同你有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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