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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劍》第7章 劍出山河
看著孩童時的自己,傾風覺得十足陌生,甚至有些辨認不出。

五歲的幼童身量矮小,頭上系著兩根鮮紅色的布條,腳上穿著雙沾滿泥漬的布鞋。該是父母怕她冷,在她身上套了一件厚重的花襖,叫她本就短小的四肢變得更為笨拙。彎腰給地上的蟲子餵食時,圓得像要從石凳上滾下去。

幼童的眉眼輪廓與她還留有些許相似,可是即沒有她的深沉與風霜,也沒有她的冷冽與執著。

她無法想像這般脆弱又這般天真的自己,是如何在這血雨腥風的妖域裏苟活下來。

自妖王那聲冷厲的威嚇過後,不過數息,各式哀鳴與慘叫聲便接連四起,不絕於耳。

不遠處的路人渾身抽搐地跪倒在地,隨即手腳也無力支撐,只能在地上疼痛翻滾。

幼童被尖叫聲嚇得丟了油餅,偏頭往路邊一掃,還沒看清那些人的慘狀,就火速收回視線,自我安慰地捂住眼睛。

她站起身來,背對著街道,獃滯地放下手,注視著自己的指尖。

指尖的經脈已變得血紅,帶著股針扎火燎般的痛楚。那絲紅色的氣正一寸寸地往上燒。她恐懼而茫然,踉蹌往院子裏跑,一面喊道:「娘,疼!」

傾風自嘲地想,好在她資質過於平庸,妖力難以在身體裡遊走,所以命也比別人大些。

尋常人受到妖力的沖洗,哪怕是刑妖司裡修士控制過的小股妖力,都忍受不了身軀內刀割斧削般的疼痛,何況是妖王如此悍戾的妖力灌注。

或許萬中無一的人能因此領悟妖主的遺澤,可已力盡神危了,也博不到那所謂的一線生機。

傾風神思恍惚了下,幼童已跑進屋。

見沒人來迎,她一路衝到客廳,推開門看見一個年輕的婦人半躺在地上,身邊落了一地雜物,正攀著靠牆的桌案想起身,末了嘔出一口血,又癱軟下去。

女娃跑上去,想將她扶起來,無奈不夠力氣,幾番努力都失敗後,選擇陪著她躺在地上。努力將腦袋靠在她胸口,蹭了蹭,低低地叫她,想讓她趕緊起來。

可婦人說不出話。暗紅色的妖力覆在她略微粗糙的皮膚上,順著她脖頸上的經脈即將爬上她的臉。

她忍著不慘叫,已是竭盡全力。

幼童不明白,又把手伸長了給她看,想讓她可憐自己,並指了指自己的腿,說:「還有腳。」

婦人望著她流下淚來,分明看著很是傷心,卻死死咬著牙關,沒哭出聲音。長久後,才終於調整好呼吸,勉力開口道:「阿芙,別怕。你去娘的屋裏,把牆上掛著的那件衣服取下來。」

她說得費勁,幾乎全是模糊的氣音,阿芙把耳朵靠在她嘴邊,才聽明白了一半,手腳並用地站起來,往裏屋跑去。

婦人用手肘支撐,艱難挪動上身,調整好位置,看著女兒進了屋,搖搖晃晃地踩著一把矮凳,扯下牆邊那件黑紅兩色的披風,虛弱點了點頭。

阿芙拖著披風回來,要用它去擦母親的眼淚,被婦人攔了下來。

婦人提了口氣,在阿芙的幫助下半坐起來,手裏攥緊了那件衣服,抱在懷裏靜默良久,似經過了極兩難的抉擇,才用一種阿芙完全無法理解的,半是猶豫半是悲涼的複雜眼神,一字一句地問:「我兒,你想活著嗎?」

阿芙胡亂點了點頭,迷惘跟慌亂居多,她歪著腦袋,用手和臉去擦母親的眼淚,抱緊她的脖子說:「阿娘,你很疼嗎?我給你吹吹,你不要哭了。」

婦人笑了出來,可聽著又很像是哭聲,因為滾落的眼淚打在阿芙的脖子上,如一場淋漓又寒涼的秋雨。

婦人下定決定,推開她,脫掉她身上的外衣,扯過披風斜系在她身上。雙手軟綿地無法提起,就用牙齒死死咬住一頭,在阿芙胸前打了兩個結。

深色的布料上染了零星的血,依舊刺目得驚人。

婦人眉頭因疼痛而深擰著,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意,小心撫摸著女兒的頭頂和臉頰,說:「記得城門口的那座大房子嗎?你爹以前帶你去過好多次。你爹的兄弟都在那兒,他們會幫你的。娘帶你過去。」

傾風知道。

刑妖司的大門口有塊鎮石,能抵禦些微的妖力。對她這樣資質的孩子來說,許能多活一些時日。

可如果無人來救,不過是死得更痛苦、死得更漫長,變成一場不見盡頭的酷刑。

她當時應該也已經很痛了。

而那件披風,是刑妖司發給犧牲將士家眷的紀念。

她父親原來也早死了。

傾風亂七八糟地想,若她父親不是刑妖司的人,她母親還會叫她再掙扎這一番嗎?她是真的信,有人能來救她嗎?

柳隨月喉嚨一陣哽咽,抬手迅速抹了把臉。見傾風一動不動地站著,眼中是流不出淚的恍然,小步走過去靠近了她,抓住她垂下的一抹衣角,好似這樣能叫她不太難過。

她重新將目光投向眼前。

婦人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許是人之將死,又有了迫切的念想,變得無比強大起來。

她竟然站了起來,牽著阿芙的手出了門。

她走在街道的內側,擋住了阿芙的視線,步子邁得極慢,姿勢如同即將年久腐朽、即將損壞的紙人。

一條路變得太長遠,她還沒送到頭,身上牽著的線就要斷裂了。

她咬著唇,臉色煞白,血彷彿被燒乾,只剩下眼淚在眼眶裏洶湧。

走出最後兩步,她已是真的不行。強撐著跪到地上,沒叫自己直接栽倒。緩了緩,把女兒再次叫到面前,捧著她的臉說:「娘陪你走到這兒,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都記得了嗎?」

阿芙點頭。

婦人深深看著她,笑說:「去吧。」

阿芙聽話地走了兩步,很快又返回來,挽住婦人的手臂,憋著口氣要帶她一起離開。

婦人再忍不住,失聲痛哭。淚眼一陣發花,她抽噎著從衣襟裡摸出一塊刑妖司的腰牌,示意阿芙戴到自己脖子上。

她抵著女兒的額頭,說:「記得大房子門口那塊大石頭嗎?記不記得你爹跟你說過的話?把它卡到石頭上去,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她摸著女兒不住打顫的雙腿,狠下心咬咬牙道:「去吧……你要是走不動了,就爬著走。不要回頭,也不要看其他人。別害怕,沿著這條路一直走……阿娘等你帶人回來救我……好嗎?」

幼童哭了出來。

婦人萬般不舍,還是催促道:「去吧,阿娘在後面看著你。」

阿芙哭著轉身走了,走到街口停了下來,想回頭,又想起母親的話,擦擦眼淚接著走。

她家住在城西,而刑妖司建在城東,一路過去好似有千難萬阻,怎麼也走不到頭。走到後面,妖力侵蝕更為嚴重,她只能爬。

行至西市的一條街區時,側面緊閉的屋門忽然推開一條縫,裏頭的人壓著嗓子問:「女娃兒,你要去哪裏?」

阿芙沒力氣說話,指了指前面。

那女人也已行動不便,不過比她母親的情況好上太多,朝她過來的方向驚恐張望了眼,又對著她瘋狂招手,喊道:「你快過來!來,先到嬸子這兒來!」

阿芙猶豫了會兒,還是朝她那邊過去,臨近時女人拽了她一把,把她抱進懷裏,匆忙合上了門。

她垂眸看著阿芙身上的披風,摸了摸上面還未乾透的淚漬跟血痕,抿著唇,悵然問:「你娘呢?」

阿芙安靜坐在她腿上,小聲說:「我娘等我去救她。我叫人來救大家。」

女人叫

這一句話崩了心防,驟然眼淚決堤,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趕來的妖兵正沿著街道逐間搜尋,一腳踢開房門,劈砍一頓,再提著染血的刀出來。

那陣腳步與打砸聲越發逼近,如奪命的箭已抵在眾人的頭頂。

原本聚在一起躺著等死的人,忽地站了起來。

男人們從牆角取過鋒利的鐮刀跟鋤頭,沒有的就抄起木棍或桌凳,狼狽地衝出門。

女人死死摟住阿芙,趴在地上,用身軀遮擋著她。另外一個老人跟著走過來,擋住她露在外面的腳。

數人團團圍住,將她護在中間。

外頭有叫罵聲、廝打聲、哭嚎聲……混雜著血液在空中飛濺。

傾風閉了閉眼,胸口有一股無名的情緒在反覆激蕩。

她想,人如草木,一道肅殺的秋風就能使其凋零。也如雨水,從萬丈高中垂落而下依舊輕和。亦如流光,萬物不能使其消隕,終能凝成鋒利的刃,刺破深淵的霧。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阿芙從女人懷裏探出頭,無奈被壓住了出不來。直到一人提著她的衣領,把她從屍體堆裡挖出來。

對方身上滿身的血氣,衣襟都是濕的,不知是自己血還是妖兵的血。

他身上穿著阿芙熟悉的衣服,垂下眼來,滿溢著殺戮與戾氣的冰冷眼神落在她身上,又增添了些許溫度。

他單手抱住阿芙,想擦去她臉上的血,結果擦得更為斑駁。唇角扯出一抹無奈的笑,出門往刑妖司的方向狂奔。

風聲呼嘯著從耳邊吹過,前方的街區安靜得近乎沒有人聲。

在即將抵達那座威嚴的大門時,男人倏地身軀一震,停了下來。

阿芙感覺有溫熱的液體飆到了自己臉上,可抬不起頭看。

刑妖司的劍客轉過身,喉嚨含著口血,嘶啞的聲音裡滿是苦楚:「你我同是人,何至於此?」

對方的笑聲同樣慘烈,回道:「爾等將我族棄於妖境時,何時想過我們同是人?如今你我才是一樣的。無人會來救你,橫蘇沒了!」

「身是蜉蝣客,何畏生與死?」男人低笑了聲,「我不能叫你過去。」

「你是陳氏的人?」對方感興趣地道,「今日,我來見識一下陳氏的劍。」

男人彎腰把阿芙放到地上,低聲說了句與她娘親一樣的話:「去吧。」

阿芙趴著,疼得快失了知覺,模糊的視線裡僅剩下那塊碩大的鎮妖石。想著母親的話,兩手垂死掙扎地摳著地面,一步步往前爬。

終於到了石頭前,她兩手舉不起腰牌,只能用嘴咬著,拚命仰頭,費盡萬般力氣,把鐵牌卡進了石塊的凹槽裡。

隨後腦袋往前一磕,額頭抵著冰涼的石塊,緩緩下滑。

意識徹底陷入混沌,只剩嘴裏無聲喃喃。

傾風目睹著不遠處的劍光與從中斷裂的長劍,忽地有種釋懷的暢快。

她生於世俗的泥,長著紅塵的根,行於弛影浮生。嘗過最艱辛的苦,受過最深重的恩。

她死過數次,又生過數次。

她如同這世間的天光遊雲,飄蕩過卻沒留下半道長影。可她活著就是這些人的影。

她不論來於何處,姓甚名誰,都是貫於橫蘇的那把斷劍。

她是飄在橫蘇上空的風。

她是傾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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