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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劍》第10章 劍出山河
原來陳冀當年,是以山河劍殺退的妖王。

可惜除他自己,竟無人知曉。

柳隨月此時方才醒悟,為何陳冀家門前的雪落了一年又一年,石階卻也掃了一年又一年。盼望的目光自北向南,始終落在他回京的路上。

她腦海中不可抑製地跳出一個想法:要是陳冀當初沒離開京城,現在是否會成為真的劍主?

這個念頭乍一冒出來,立即被她按了下去。

為這種毫無所謂的設想哀婉,當真是入了迷途。前輩踐行自己的道,救下傾風,戍守邊土,十五年恪守不渝,當是無畏無悔。

她看向不知何時站到陳冀身後,正靜靜注視著陳冀那道蕭索背影的傾風,心中亦是感慨萬千,熱血難平。剛準備走過去說兩句稱讚吹捧的話,腦海裡偏生貧瘠的只有兩句話:「前輩好厲害!」,或是「先生高義!」。

柳隨月挑了後半句,醞釀好情緒,就聽袁明這廝搶先道:「先生高義!」

柳隨月:「……」

她清清嗓子,那廂柳望松又不勝唏噓地接了一句:「『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先生意氣浩然,功德巍巍,當名留千古。」

柳隨月:「……」

這還怎麼說得出口?

「阿財,自你來了界南之後,我發現你腦子忽然變聰明了,我有點不習慣。」柳隨月走到兄長面前,誠心地問,「你是磕到哪塊石頭了?記得一定要帶回去當傳家寶供起來。沒事的時候多磕一磕。」

說完她就後悔了,因為柳望松奚落人的功夫同是十足見長。

果然就見對方迤迤然抽出長笛輕敲在她的肩頭,說出的話是與和善笑容截然不同的冰冷:「我看你的腦袋空空的就像塊石頭。家裏供你一個已經足夠了,不必再添一塊。」

柳隨月心梗,認命地咽下這口氣,不願煞風景地與他爭吵。

傾風未聽見幾人的對話,只是望著陳冀凌亂披散、遮住面容的白髮,眼裏彷彿落了針,動或不動都刺得生疼。

她以為陳冀真的已經有六十多歲了,陳冀自己也常念叨,說他是花甲老人,讓傾風少惹他生氣。

這人的真話假話都簍成一堆說,說自己三十多歲時是如何金相玉質,四十多歲時是如何義薄雲天,五十多歲時忽然看破紅塵甘貧樂道,老了不知犯了什麼錯才要遭傾風這猢猻的折磨。

可數十載於他都不過一瞬而已,他哪有什麼頓悟的機會?如今想來全是酸澀。

好在山河劍是氣運之劍,當年他成功守住界南,那道劍意因此續了他一命。他還能提得動劍,罵得了人。

她隔著半米的距離,跟在陳冀身後。

陳冀已解了布條,放下右手的劍,彎腰收殮地上的屍體。

離他最近的就是那位陳氏的劍客。他蹣跚過去,拿起橫在地上的斷劍,仔細收回劍鞘,拂過上面鐫刻著的「傾風」劍名,將人拖到刑妖司的石階前,緩緩為他理好外衣,撫平褶皺,再把劍放進他懷裏。

天不知不覺已經徹黑了。

陳冀遊魂般地晃進刑妖司,挑了盞燈出來,藉著那點如豆的燈火,將附近的屍體都搬運到火光之下,整齊列成一排。

大抵是覺得幼童太小,他也不忍去看。處理完一圈,最後才走向鎮妖石,一把將幼童抱起。

幼童的手輕微動了一下,鼻腔裡發出極其微弱的呻^吟,瞬息便被落寞寒夜裏的冷風吹了乾淨。

陳冀的腰彎著,動作僵在原地,過了許久才緩緩坐下,騰出一隻顫微微的手,去探幼童的脈搏。

手沒了知覺,幼童的心跳又微弱。他沒感受到血液裡的那股沖跳。

他木愣愣地坐著,空洞的瞳孔裡搖著一盞昏黃的火,神遊天外了良久

,才低下頭,捏著衣角一寸寸擦去手上的血,又再次試探幼童的鼻息。

猶如一場凌遲的酷刑。

他鬆開手,屏住呼吸,把耳朵貼到幼童的胸口。

輕微的、鮮活的生命痕跡,胸膛也在淺淺起伏。

陳冀手臂發緊,麵皮顫動,淚水驟然浸透了眼睛,抱著她無聲哭了起來。

萬千兵馬在前他可以睥睨冷笑,此刻的眼淚卻好似怎麼也流不盡。偶爾泄出的兩聲抽泣,混在嗚咽的風裏變得消無聲息。

片刻後,他用力地呼吸,彷彿從混沌的深處被拉了出來,同他初初降生在世時一樣痛哭出聲。

天色即將轉亮之際,人族的兵馬來了。

陳冀找到一個書篋,在箱子裏放了一些雜物,把幼童綁在上面,背著她走了。

各種珍貴的葯陳冀都給幼童喂,各種保命的法寶也都她身上丟。可傾風還是奄奄一息。

傾風難得醒過來時,陳冀睜著一雙數夜未眠的眼睛,蒼涼問她:「你想活著嗎?」

傾風當時倒不是覺得活著有多好,只是覺得現在死了太虧,於是點了點頭。

妖王退兵後,人、妖兩界又重新封閉。

陳冀便把自己的劍賣了,同刑妖司換了白澤的幾縷氣。帶她停在妖境的界線前,借白澤之力牽引出裏面的一絲妖氣,灌注到傾風身上。

想要壓住妖王的妖力,唯有比妖王血脈更強大的上古遺澤。

可惜傾風是真的沒什麼天賦。唯一的優點只有命大。

第二次領悟她也失敗了。

等結束時,她雙腿的筋脈已被妖力的反覆摧折徹底震碎,只能用手從畫好的符陣裡爬出來。

陳冀給她吃了葯,問的還是那句:「你想活著嗎?」

幾人俱是不敢再看。傾風倒是沒什麼感覺,時隔太久已不大記得當時的痛了。

袁明的視線直勾勾落了過來,不用出聲,傾風也知道還是那個問題:你怎麼還沒死?

傾風笑說:「誰知道呢?」

袁明問:「你一共引了幾次妖力?」

「四次。【都失敗了。】」傾風說得波瀾不驚,「到後來,手也斷了,眼也瞎了,喉嚨也出不了聲。偏我這人貪婪又狠心,運氣不好但脾氣夠倔,非要博這最後一口氣。是我師父先於心不忍,勸我還是算了罷,不如他帶我到處走走,不要死在這種荒涼淒冷的地方。」

陳冀背著她在邊界處漫無目的地行走。

風沙走石在這幻境裏飛速變化。日頭短短長長地拖著二人相依為命的斜影。

她記得陳冀時常會叫她的名字,在那個僅剩聲音的世界裏,低緩地同她說話。告訴她哪裏有樹,哪裏有草。一沙一石,俱是大千世界。

還給她起了新的名字。

傾風雖然將死,並不覺得害怕。隨陳冀奔走的這段路,她隻覺得安心。

袁明遲疑著出聲:「那……」

傾風抬抬下巴,示意他看。

這一日,似萬物枯朽的荒地之上,竟然飄起了雪。

陳冀停下奔波的腳步,穿著一身單衣,站在雪裏,久久無言。

他把傾風放到地上,雙膝下跪,額頭貼著手背,對著天幕虔誠叩拜。

傾風坐在箱子上,感覺有冰涼的液體滴在自己臉上,迅速融化,順著臉龐的弧線淌進衣服。

她冷得哆嗦,仰起頭,一片雪花落進她的眼睛。寒意讓她猛地闔上眼皮,隨即覺得有趣,又再次睜開。

漆黑的世界彷彿在迎面輕撫她的臉,並灑落一片白茫茫的光。

周遭萬籟寂靜,她隱約看見了水,看見了天,看見了跪在地上的人。

視線裡水色氤氳,傾風朝著朦朧中的人伸

出手,喊道:「師父……」

陳冀驚詫抬頭,愣了愣,豁然起身。第一次竟沒站穩,跌跌撞撞朝她奔了過來。

「界南是沒有雪的。陳氏六萬多將士殺入妖域後一直行蹤不明。偏偏就在這一日,我們走到了他們的殞身之地。六萬蜉蝣召冬雪,你說這是不是天意呢?」傾風頓了頓,掩住聲線的顫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活了下來。」

袁明似懂非懂:「所以你身上的妖力……」

他轉向柳望松,後者這次卻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只是禮貌地笑了笑。

這不算是什麼秘密,傾風正要自己說,耳旁傳來狐狸倉惶的聲音:「陳傾風,你快出來!」

傾風還沒回應,他又更為急促地喊道:「陳傾風,快來救救老子!」

傾風:「?」

你要不要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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