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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第十一章 蒼冥山莊 02
這晚的月光柔靜似水,或沿著宮牆橫平豎直地勾勒,或順著飛簷先抑後揚地流淌,將整個王宮描成了一幅銀色的工筆界畫。

殷九藏身在宮牆外的一棵樹上,身上背著一個包袱,裏面是帶給旋鰲的食物。此刻,他在等著巡邏的侍衛們換班。現在他進出王宮已是輕車熟路了,侍衛們幾時換班,太監們幾時上夜,他摸得清清楚楚。

王宮內不能輕易使用咒術,這是他第一天就知道的。

那日,不歸山的眾道士被映月和萬川用計支到麓水寒塘之後,殷九擔心他們不甘罷手復又折返,於是決定將旋鰲轉移出侯府。他料想,王宮的冰窖定然比侯府的大上許多,陰寒之氣更盛,既利於療傷也易於藏身,所以立即決定將旋鰲安置在那裏。

那王宮大內對於常人來說或許是龍潭虎穴,然而在他二人眼裏卻算不得什麼。可是他們到了宮牆下卻傻了眼,王宮四周竟然也被一個巨大的結界籠罩著。殷九突然記起上官仁曾提到,當朝有位隻手遮天的國師精通咒術,只怕這個結界正是他所佈下的。殷九不清楚這國師的底細,也不打算節外生枝,因此告誡旋鰲不可輕易在王宮之中使用咒術,以免被其發現。從那之後,他們一人躲在冰窖內養傷,一人則憑輕功出入王宮,按時送去吃食。

殷九的鼻子這時癢了癢,不知此刻棲身的是棵什麼樹,隻覺得一陣若有似無的丹桂香味不時隨風送來。樹上蚊蟲叮咬,他正等得不耐煩,忽聽梆子三急兩緩敲了五聲,於是知道,侍衛們該交接班了。

他趁著換班時一陣短暫的混亂,施展出「靈狐九躍」的輕功,幾步登上了高高的宮牆,一眨眼便無影無蹤。那群侍衛即是有心防備,眼睛也跟不上他身影,何況交接之時兩班人手都松懶懈怠,便是耳畔聽得見襟袍帶風的聲音,也隻當做城牆上的旗子被風吹響了。

王宮冰窖內陰寒徹骨,常人難以抵禦,而旋鰲所中的燃心蠱之毒卻在這裏得到了緩解。可這冰窖畢竟不能代替解藥,夏季正是他體內蠱蟲活躍之時,如今雖被寒氣強行鎮壓,卻也無時不在蠢蠢欲動。所以即便他終日臥冰而眠,每隔數日也要承受幾個時辰的烈火焚身之苦,遑論離開這冰窖半步。

殷九下到冰窖之時,旋鰲正劇毒發作,身上臉上爬滿了燒得通紅的紋路。他身旁的冰塊如同碰上了滾燙的烙鐵,飛速融化成了一灘灘的水。旋鰲身受劇痛,卻不敢大聲慘呼,只能在地上一邊滾一邊發出極低的呻吟,眼見是其苦萬狀。

殷九忙撇下包袱,右手掌朝上攤開來,口中急念咒訣。冰窖內四處堆放的巨大堅冰立時紛紛升騰起白森森的寒氣,這些寒氣從四面八方漫卷而來,最終在殷九的掌心匯聚。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冰窖內的堅冰竟融化了近三成。

這冰窖佔地極大,每年冬至後半月,宮中都會派人在河湖之中採集大量清靜厚實的堅冰,切割成數尺見方貯藏於此。這些冰用於壇廟祭祀、賞賜功臣或供帝王及闔宮妃嬪盛夏消暑之用,因此所藏數量巨甚。他轉眼之間便消去三成,實非戔戔之數。

殷九握緊手掌,將聚集的寒氣控於掌中。這寒氣乃是以咒術融冰強行聚斂,比之於自然生髮凌厲何止百倍,因此必須先內化於自身,再以靈賦將其緩緩送出方能替旋鰲療傷。

這種療傷之法本已需要動用極上乘的靈賦,然而為了避免被察覺,又需要同時施展子虛幻境來加以隱遁,兩相疊加,著實消耗非小。

隨著寒氣遊遍四肢百骸,旋鰲臉上那些恐怖的紋路漸漸不再發紅髮亮,緩緩褪了下去。他的呻吟聲也慢慢停止了,痛苦正在減弱。過了一會兒,他掙扎著盤膝坐起,開始依靠自身靈賦運行周天。

「屬下慚愧……」旋鰲閉著眼虛弱地說道,此時寒氣在他四周聚散周流,最兇險的時刻已經挺過去了。

「師哥,凝神。」

「已經無礙了。」旋鰲徐徐睜開雙眼,眼中似乎泫然有淚。他始終低垂著眉目,年近不惑的臉上堆滿了悲戚,鼻翼兩側的皺紋駭人地向上拱起,如同刀疤一樣深深刻在他臉上。他突然怒目圓睜,連聲吼著「廢人!廢人!廢人!」一面發起瘋來,每吼一聲便以雙拳猛捶在地,直錘得雙手鮮血淋漓。

殷九忙按住他,「師哥噤聲,若是招來侍衛,哪裏再去尋這樣的藏身之地?」

旋鰲聞言頹然安靜下來,倚靠著一塊堅冰坐在地上,如同被抽掉了魂。過了半晌,他神情木然地慘笑一聲,說道:「如今看我這副德行,藏不藏身還有什麼要緊?」

殷九聽了,心中甚是難過,欲說些寬慰的話,卻隻道無論何樣話語在對方十幾年所歷苦楚面前都顯得過於卑渺,不說也罷。

當日在關帝廟相認後,因為旋鰲傷勢過重,而不歸山眾人又窮追不捨,所以殷九不得不將他帶回侯府地窖養傷。旋鰲昏迷了三天才復轉醒,醒來見殷九在一旁守護,急忙起身參謁。

旋鰲雖比殷九年長,而且早早拜入師門,論輩分是師哥。但是無相宮向來以咒術高下定尊卑,所以師兄跪拜參見師弟在昔日宮中也屬平常。

師兄弟二人闊別十餘年,如今忽然重逢,自是百感交集,少不得將舊年往事、同門之情連同這些年各自的經歷細細互訴一番。殷九叮囑他,江湖上人人不與無相宮為善,以後不必再行這樣的禮數,更不能再提青麟神使的名號,以「殷九」稱呼便是。旋鰲隻得遵命。

二人談起昔年無相宮滅門之劫,無不椎心泣血。尊主慘死、殿宇被毀、宮人被屠……諸多情狀,一時間湧在眼前。若不是當年尊主臨終時留有遺命,令四使保全自身,不得無謂殉宮,他們四兄妹也早早一同赴死了。二人越說心中越是悲恨難平,說到極處竟至擗踴拊心,痛哭失聲。

旋鰲告訴殷九,各大門派闖宮那天,他依照計劃從垂雲峰後山突圍,幾百名隨行的咒術師為了護他出宮,一個不剩地死在了路上。他自己也身受重傷,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久,最終倒在一片荒林中,只剩下了半條命。在他將死未死之際,看見無相宮的方向已是濃煙四起,火光衝天,他心中悲痛萬分隻恨不能速死。可就在這時,出現了一個人,正是那個人給他服下了燃心蠱之毒。

殷九忙問那人是誰。回答說蒼冥山莊的主人,江離。

殷九聽到江離這個名字,心中猛地一凜。如果說這世上還有哪些個名字能讓無相宮的護法都有所忌憚的話,那麼江離算得上一個。而江離所執掌的蒼冥山莊,更是江湖上非同小可的存在,人人談之色變。

據說蒼冥山莊的產業十分龐大,幾乎遍佈天下。有一種說法,從王朝的南端往北走上一年,有兩個範圍是走不出去的。一個是王朝的國土,另外一個就是蒼冥山莊的產業,由此足可見其勢力之盛。然而奇怪的是,雖然它實際控制著王朝大部分的商業,可江湖上竟然沒有人知道這個神秘的山莊究竟在什麼地方,莊主江離更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人們只知道一件事,江離其人不僅富可敵國,而且咒術高深莫測。不僅如此,他還四處網羅當世高手,利用各種手段驅策他們為自己賣命。所以早在十幾年前,蒼冥山莊的實力便已經可以和不歸山、無相宮一較高下。

殷九狠狠攥著拳頭,一腔怒火自心中熊熊燃起。無相宮遭難,那江離竟然暗中漁利趁火打劫,妄圖使用這種下作手段逼迫師哥為他賣命。他明知道無相宮的人寧死也不會背叛舊主,於是便給旋鰲服下燃心蠱的劇毒。這樣一來,不論是使用咒術催動毒發,或者讓蠱蟲自行蘇醒,只要他手裏握著解藥,便可以讓旋鰲被其任意擺佈,當真是惡極毒極!

然而江離沒有料到,他的算盤打得雖好,可是旋鰲偏偏生來一副硬骨頭,死也不肯受被他控制。旋鰲說,那燃心蠱之毒發作起來如周身血肉在烈火中焚燒,生不如死,可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折磨之後,他卻逐漸了解了那蠱蟲畏寒的習性,所以這十幾年來他一直躲在極北的苦寒之地。

可是滅宮之仇旋鰲一刻也不敢稍忘,心中更是惦念其餘弟妹三人,尤其是燭龍。

四護法之中燭龍的咒術最強,可他年紀也最小。他那時只有六歲,卻又身負尊主託孤和護衛《連山笈》兩個重任。所以三人在分頭突圍之前,都將自己隨身的武器給了他,便是陸吾的崑崙哨、秋凰的飛鳶令還有旋鰲的從辰劍。這三樣武器個個來歷非凡,加上燭龍自己身上的麟魂甲,或許能夠在各大高手的圍剿中殺出生路……

旋鰲回憶到這裏時已經淚流滿面,十幾年前的一切皆是歷歷在目。他說躲在苦寒之地的那段時間,他沒有一天不在打探他們三人的下落——跟往來的商隊,跟流放的苦役,甚至是殺人越貨的盜匪。終於在幾年前,他聽人說崑崙哨在中原出現了,這才決定冒險南返。

既然已經南返,他又怎麼能放過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呢?於是他模仿昔年燭龍殺人的手法,一個門派一個門派去殺,他們通通該死,連同他們的家人也通通該死。那些名門正派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可一想到無相宮竟然被那樣一群連螻蟻都不如的烏合之眾肆意踐踏,他下手時便更加不留餘地。殺!殺!殺!——很快,江湖上便掀起了魔教復仇索命的傳言。

看到那些門派一個個消失在他手中,旋鰲滿意極了,即便燃心蠱毒將他折磨得非人非鬼,他也覺得值得,就算死了,也不怕沒有面目去見他的尊主。中原四季分明,即便是冬天也沒有極北之地那樣寒冷的氣候,所以他體內的蠱蟲發作得十分頻繁。可即是如此,他也再沒有動過要躲回苦寒之地的念頭。他隻盼自己偽裝成的燭龍,能夠將真的燭龍引出來,然後召齊四使一同殺上不歸山,報了大仇……

旋鰲此時背靠著堅冰已經蜷在地上睡著了,他眉頭緊緊鎖著,似乎在被一個可怕的夢魘糾纏。

「青山。」

這是旋鰲給自己取的新名字。殷九說不可再用舊時名號,於是他便給自己取名「青山」,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殷九安靜地看著旋鰲沉睡的臉,那臉上的蒼老顯然已是超過他年紀的。他心中一陣酸楚久久不能消退,同時也有一個聲音在反覆回蕩:我可以完全信任你嗎,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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