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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第十二章 銀瞳鬼使 01
當天晚上,沈三爺將手臂做好了。那手臂的尺寸大小,是按照殷九的身材和年齡推斷其骨骼長勢計算得出的。三爺又調和了一種與殷九膚色相同的凝膠塗在上面,做出了皮膚的質感。從外形上看,與真正的手臂幾乎沒有差別。

殷九親眼目睹了製作的整個過程,心下嘆為觀止。三爺告訴他,別瞧這一條手臂不起眼,裏面是大有乾坤。不用說模仿人體骨骼所用的榫卯結構有多複雜,光是還原關節活動這一項,就需要齒輪傳動的工藝連接上萬個部件。而那些部件當中有的比米粒還小,最大的也不過比銅錢大一些,整體構造精密無儔。

沈三爺對自己的手藝頗為自負,因為這樣的手藝沒有幾十年的功夫是練不出來的。用他的話說,害怕被人抄去學去的本事都不是真本事,因此他毫不避諱地任由殷九全程觀看,看不懂的地方他還給耐心解釋。到後來殷九也不問了,因為實在沒有幾個地方是他看得懂的。

手臂做好之後,三爺演示給殷九看。原來假臂上與斷肢接觸的部分有若乾個不起眼的小小機關,這些機關受到肌肉的壓迫便可以令手臂中的上萬部件互相咬合傳動,從而使末端的五根手指做出抓、握、捏等複雜的動作。殷九心中暗嘆,世上竟有此等能工巧匠,這鬼樞千機的頭銜果然名不虛傳。

他摸著殘肢之下宛如新生的假臂,心中百感交集。十幾年來的肢體殘缺,讓他心裏似乎也殘缺了一塊。從小到大,他害怕別人的眼光長久地看向自己,也害怕一陣風突然刮過讓左袖子倏地飛起來。他尤其怕映月,怕她那雙對世間萬物一視同仁的溫柔眼睛。她彷彿看不見他那條斷臂似的,總是能夠巧妙地避開觸及他傷痛的一切話題和場景。可越是這樣,越是如同在提醒他:他殷九是個需要被格外關照的殘缺不全的人。

三爺最後給了他一本小冊子和一隻手套,囑咐他按照小冊子中記載的方法去鍛煉殘肢的肌肉,假以時日必能夠靈活地控制機關。又說,雖然這手臂足以亂真,可仔細去瞧還是能瞧出端倪,所以平日最好還是帶上這副手套。

殷九謝過沈三爺,即刻便要前往聆花樓。現在他看上去已與常人無異,隱在人群中再也沒有一眼能被瞧出的特徵了。

此時雖已長夜將半,而聆花樓內仍是笙歌鼎沸,一派紙醉金迷。今晚的客人似乎比以往還要多一些,可是老闆娘卻不在店裏。殷九拉住一個夥計,擺出一張酒色之徒的笑臉,問他老闆娘人在何處,還不來招呼大爺。那夥計陪笑著回他說老闆娘病了,已經兩個月沒來看生意了。病了?殷九斜眼打量著那個夥計,怎麼突然就病了?他突然換了張不高興的面孔,掏出一遝銀票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後問:「這些白花花的銀子也治不好你們老闆娘的病嗎?」

聆花樓裡的夥計們最疲於應對的就是財大氣粗的金主們,因為老闆娘交待過,這些人都是些蠢材暴發戶,只要他們肯把錢乖乖留在聆花樓,就是鬧得再凶,也得好好伺候著,更不能動手。

夥計好脾氣地跟殷九賠了幾句不是,解釋說:「嗐,瞧您說的。我們老闆娘是真病了,但凡有一絲力氣能爬起來也不敢讓大爺您久等啊。最近店裏的生意都是吟盞和木犀兩位姑娘在做主,大爺您要什麼玩什麼跟兩位姑娘說也是一樣的。」

殷九瞧那夥計的神色不像是撒謊,想來他提到的那兩個女人在聆花樓的地位必定非同一般,說不定知道些什麼。殷九又問她們在什麼地方。那夥計沖他豎起三根手指,神情帶著幾分倨傲,「三樓。」他簡短地說,同時眉毛一挑,省略的話是:「就是不知道您夠不夠資格上去。」

殷九發現,即便老闆娘不在,所有的客人依舊安分守己。他們各自呆在符合身份的樓層上宴飲,絲毫不敢跨越雷池一步。殷九覺得這些人很可笑,可是他們自己卻覺得理所應當,畢竟違規矩的代價何止千百倍地超越其收益。所以在這些人眼裏,遵守聆花樓的規矩就如同遵守當朝律令一樣自然而然,甚至到了無需監督的程度。

也正因如此,當殷九拔足往樓上走時,沒有人覺得有絲毫不對勁——誰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呢?

殷九剛上到三樓,便聽見一人在粗聲大氣地吼叫:「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家王爺是來看你跳舞的,你就彈這麼個破琴糊弄誰來?」

殷九聽那人的聲音渾厚深沉,中氣十足。遠遠瞧去,又見他身型十分魁梧,猜想此人必是個力大無窮的高手。那大塊頭的身邊坐著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手裏搖著一把摺扇笑而不語,一看便知是那大塊頭的主人。他們身邊圍著不少統一裝束的小廝,不用說,都是這公子帶來的隨從。

殷九走過去,明白了,原來這些人是在仗勢為難一個彈琴的姑娘。這姑娘生得眉目如畫,姿容俊秀,讓人一看便移不開眼睛。她像是沒聽見那大塊頭說話,眼見被一群來者不善的男人圍著,臉上也毫無懼色,依舊拿著塊細絹輕輕擦拭琴弦。她身邊一個老媽媽都要急死了,點頭哈腰地小聲懇求道:「哎呦我的吟盞姑娘,您快跳一個吧,小王爺咱們可得罪不起呀……」

殷九心裏一沉,原來此女便是吟盞。

吟盞斜乜著眼睛,看了那老媽媽一眼,嚇得那婆子趕緊閉了嘴。接著,又似笑非笑地看著小王爺,說:「王爺見諒了。」她這一句雖是道歉,可是語氣中全是譏誚輕蔑,毫無歉意。又說:「這聆花樓雖然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可也向來是我們演什麼,客人便看什麼。王爺今天想看奴家跳舞,不巧了,奴家今天不跳舞,隻彈琴。」

她話還沒說完,站在一旁的彪形大漢大吼一聲「放屁!」說著便要張牙舞爪動起手來。小王爺闔起扇子往他胸口一豎,那大漢立刻成了隻乖順的貓,重新垂手站好。

小王爺輕聲一笑,說:「那麼依姑娘的意思,本王要怎樣才能欣賞到姑娘的曼妙舞姿呢?」

吟盞繼續擦那把琴,擦得極其認真。她擦幾下就調弄調弄琴弦,同時嘴裏說:「王爺可以多來聆花樓轉轉,趕上了不就看到了?」她這一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可是旁邊的老媽媽聽完臉都綠了,氣都不敢大聲喘,那樣子十分受罪。

「好大的口氣。」小王爺的笑容在臉上消失了,「要是本王今天必須看到呢?」

吟盞緩緩地抬起頭來,仍是笑著。她雙手重新放在了琴上,一雙美麗的眼睛裏瞬間殺氣騰騰。殷九早就看出來她一點也不簡單,她撫琴的手勢是頂尖的樂殺術的起式,而那琴上的七根弦就是她殺人的利器。他看見吟盞的嘴唇動了動,那不是一句咒語,而是一句「找死。」恐怕那位小王爺還沒有察覺到危險,他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只要輕輕撥下一個音,他,以及他身邊所有侍從的人頭瞬間便會被琴弦削落下來。

「她不跳我來跳。」這時,一個泠泠悅耳的聲音從大廳盡頭的屏風背後傳來,一位身穿蝶黃色羅衫的嬌容少女繞過屏風,款款走近了。

吟盞身邊的老媽媽如同見了救星,甩著粉紅色的手絹一頭撲向了黃衣少女。「哎呦我的木犀姑娘,你可算來了——」她的破鑼嗓音山路十八彎地拐下去,「好姑娘,快替我老婆子勸勸,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這兒擺小姐架子呢……」說著眉飛色舞地朝吟盞努了努嘴。

一陣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味隨著這少女的到來幽幽然懸浮在大廳裡,可是殷九仔細一聞卻又什麼也聞不見,他心中暗自一沉。

那位名叫木犀的少女如同沒看見這婆子,而是和吟盞碰了個眼色。吟盞臉上的殺氣褪了下去,雙手在弦上重新展平,又換成了平常彈琴的手勢,看來她暫時不想要這些人的腦袋了。

誰知那小王爺並不甘心接受這個台階。或許是他自小就呼風喚雨慣了,從來沒有他要不到的東西,因此更不懂什麼叫退而求其次;也或許是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和下人們的腦袋將會在頃刻間搬家。總之,他非但不知收斂,反而朗聲大笑起來。

「本王也有個規矩。」他將木犀的頭髮掀起一縷放在鼻子下面閉著眼嗅了嗅,接著說:「那就是本王只要最好的。木犀姑娘當然也不是庸脂俗粉,但始終不是最好的。」

木犀聽了臉色瞬間大變,怒氣之盛猶甚於剛剛的吟盞。她緊捏著扇柄的手因為太過用力而變得毫無血色,那把蘇綉小團扇在她手中被攥得瑟瑟發抖,所有人都察覺到了某種一觸即發的危險。從她走出屏風那一刻,殷九就有了判斷,這木犀的咒術並不在吟盞之下,所以他料想這個小王爺必定會死得非常難看。

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傳了來,「原來是梁小王爺到啦,有失遠迎。」殷九循著聲音望去,心裏頓時一驚。

錦娘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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