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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梅森作品:黑墳》《黑墳》第一章(20)
這使他消耗了很大的精力。他聽到了自己胸腔裡那顆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動,他喘得很厲害,腦袋像要炸開似的,昏沉而疼痛;前胸和後背彷彿被人割了幾刀,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現頭上戴的柳條帽不見了,而且,整個頭部好像還糊著層黏糊糊的液體。他將沾著液體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立即嗅到了一股夾雜著毛髮焦糊味的血腥味。這難聞的氣味刺激了他的嗅覺,使他在這被黑暗籠罩的地層下嗅到了另一種枯木燃燒的氣味。

他坐了起來。

在他掙扎著坐起的時候,穿在身上的對襟粗布小褂從他的兩隻乾瘦的手臂上脫落下來。他感到很奇怪,想把小褂扯扯正;一扯,卻把左邊胳膊上的一截袖子扯了下來。這時,他才知道,他身上的那件小褂的後背已被隨風掠過的大火燒掉了,他那露出水面的身體也被大火燒傷了。

他覺著有點怪。他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這是什麼地方?這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又是水,又是火?那團把他燒傷的火現在在哪裡?怎麼看不見火的燃燒?莫不是窯神爺到這裡來過?

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

他不是一直在追他的大白馬麽?怎麼會睡在這個髒水溝裡?怎麼會被大火燒傷?

是的,大白馬!他想起了他的大白馬!大白馬將他的思路溝通了,使他的記憶恢復了,災難發生前的一些事情重新展現在他眼前。

大白馬是在東平巷十二號櫃煤樓附近掙脫韁繩跑掉的,這一點他記得很清楚。

當時,十二號櫃煤樓裡的煤已經放空了,煤樓簸箕口下停著一排溜空車皮,他便將他心愛的大白馬從車掛鉤上解下來,扯著韁繩把馬從排滿空車皮的鐵道上牽到了煤樓底下,想趁著等車的空兒,給他的大白馬喂一把豆子。他把豆子放在手心上,讓大白馬吃。大白馬吃得很香,吃完之後,還用熱燙而粗糙的舌頭舔舔他的手。他又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幾粒豆子,準備再喂一回,可就在這時候,放煤樓裡的黑大個和趕車工「殺人刀」從大巷一側的洞子裡出來了,他們一見到小兔子,便硬扯著他胡鬧。

那黑大個他不熟悉,往日也很少開玩笑,如果不是「殺人刀」硬挑著黑大個上,那黑大個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他開這種玩笑的。歸根結底怪「殺人刀」。

「殺人刀」並不姓「殺」,可姓什麼、叫什麼,他也不知道。恍惚大夥兒都不知道。東平巷的老少爺兒們都喊他「殺人刀」,他也跟著喊了,就這麼回事。他原以為「殺人刀」殺過人,或者是有一把可以殺人的刀。後來才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大夥兒說的「殺人刀」是指他身上的那個傢夥特別大,據說,新婚入洞房的那夜,就把他老婆嚇得叫了起來。他按住老婆說:「怕什麼,這又不是殺人刀!」這話被聽房的小夥子們聽到了,傳了出去,於是便有了這麼一個外號。

「殺人刀」大名鼎鼎哩!

大名鼎鼎的「殺人刀」將他抓住了,三把兩下扯掉他那補丁疊補丁的破褲子,那時,他手裡還抓著韁繩。

「馬,我的馬!別放跑了我的馬呀!」他喊。

「殺人刀」一隻手扭住他的兩隻小腕子,一手奪過了韁繩,順手拋給了身邊的黑大個:

「夥計,你給兔子牽著馬,老哥我來教教這隻小公雞怎麼使刀!」

黑大個笑呵呵地抓住了韁繩。

那時,大白馬還沒跑。

「殺人刀」開始用那隻空下來的、沾滿煤灰的黑手摸他的那個東西,邊摸邊罵:

「媽的,像粒花生米!」

「不,像粒黃豆!」

黑大個戲謔道:

「像黃豆的也是刀麽?」

「哈!哈!哈!」

兩個大漢同時爆發出一陣大笑。

他被「殺人刀」拉到了煤樓簸箕口下的那節煤車皮跟前,煤車皮的車幫上有一個比大拇指稍粗一點的圓孔,「殺人刀」便逼著他把那東西往圓孔裡放。他不幹。他將乾瘦的小屁股扭來扭去,怎麼也不答應。

黑大個過來幫忙了,他抓住他的那東西硬往圓洞裡塞。就在這時,大白馬掙脫韁繩跑了,它先是跑出十幾步,站在一盞巷燈下嘶叫了兩聲;爾後,自由自在地順著它跑熟了的小鐵道向外蹓去。

看到大白馬掙脫韁繩跑了,他急了,卡在煤車孔裡的那東西自然軟了下來,他慌忙提起褪到腳踝上的破褲子,大罵了一聲:

「『殺人刀』,我日你姨!」

他順手拽過一盞油燈,甩開腳板上的兩隻破布鞋,像隻機靈的兔子似的,一路朝巷道裡急追過去。

大白馬在前面撒歡兒跑,他在後面拚命地追。大白馬顯然知道了主人在追他,有幾次似乎是有意放慢了步子,眼看小主人快要追上了,又「吧嗒、吧嗒」地揚蹄飛奔。

在東西平巷分叉的岔道口,大白馬稍停了一會兒,管岔道的三大爺趕緊上前去拾韁繩,不料,手剛碰到韁繩的梢兒,大白馬又甩開蹄兒向前跑去。

大白馬跑進了西平巷,他跟著跑進了西平巷。

大白馬鑽進了一條支巷,他也跟著鑽進了一條支巷。

一路上,很多工友幫他抓馬,可誰也沒抓到。這時候,他有些著急起來,按照規定,他還要拉一趟重車到大井口,如果不能立即抓住馬,十二號櫃煤樓裡放滿了煤運不出去,他就要吃車頭子的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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