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文不知道朱珪正後悔。路上出了安徽，他寫就奏摺已經六百裡加急發往了京城。

「親政伊始，遠聽近瞻，默運綱乾，霶施渙號……修身則嚴誠欺之界，觀人則辨義利之防。君心正而四維張，朝廷清而九牧肅。身先節儉，崇獎清廉，自然賊道不足平，財用不足阜……」

想起自己摺子講的是清廉，矛頭直接指向和珅，朱珪沒料到皇上頃刻之間除去元惡，更沒料到皇上賜死了和珅就此罷手。

——將剿匪做第一要務？起事根源在天下貪腐，根本不治，事倍功半。

——安於先帝基業，做守成之君？皇上久處深宮，對百姓疾苦了解多少呢？

——還是就像眼前所說的新瓶裝舊酒，哪處有病醫哪處？

離開朝廷十餘年，他感覺出了和皇上之間的隔膜。

「即便如此——簡亭赴任山東作何打算？」

朱珪知道陳大文性情偏激，未便立刻認同他的看法，順著話問道。

河岸上一陣騷動，人群似乎被幾隊兵丁正驅趕著上船。

河堤上柳條呼呼作響，風頭沒了冬天的凜冽，吹到臉上使人氣息一阻。陳大文站在上風處為朱珪遮擋，恰好不受這迎面風的襲擾。他尊敬這位性情醇厚，心底坦蕩無私的帝師，甘心執弟子禮。

有朱珪「善於體察民情，辦事有力」的舉薦，嘉慶對他極為器重。離京前夕，向他透露有人蔘劾伊江阿浮收漕糧，要他查辦，並監督今春的江南漕糧按時進京交兌。

自乾隆四十八年外放，他歷任貴州、安徽臬司，江寧、廣東藩司，管轄地方刑名、財政二十餘年。皇上、帝師只知道他清廉尚潔，卻不知他桀驁不群，手段凌厲。他盯著遠處的士兵，片刻間拿定了主意。

「離京時皇上交代了兩件事，」他回過神來，對朱珪毫不隱瞞，「一漕運，二虧空。先保證漕糧順利到京城。臨清到這裏河面寬闊，灣曲太多，漕船淺阻難行，再往北才算暢通無阻。我且得在此處駐紮——已經叫人從巡撫衙門調派人手過來，等江南幾省的漕糧都過去再做打算。」

他又告訴了朱珪伊江阿浮收漕糧的事，「山東吏治疲軟已久，就這漕糧不定要扯出多少官司呢。」

朱珪心裏有擔憂，陳大文性情矜傲，——而在和珅淫威下，也只有這樣的人還保持著本色。眼下他隻算卸任巡撫，不便干涉山東政務。風大夜沉，他轉身抬眼看著陳大文，腮上泛起了兩股潮紅，殷切地說：

「愛民忠君，致誠心安。為善莫要存邀福心思，為惡又當知道出乎爾反乎爾。荀子雲禦民，急則驚，緩則滯，馴則安……為大僚者，怎一個安寧、耐心了得……」

陳大文聽著這位老上司詞不達意，眼見他又要發老夫子的痰氣。皺起眉頭捋著長髯重重地答應：「嗻！是！伊江阿在此誦經念佛，大文在山東讀聖賢書，替聖人執教，惹不出亂子。」

說得朱珪也撫著頜下鬍鬚「嗬嗬」的笑起來。

前面一幫人圍了一堆火，走近看是漕船上旗丁在烤肉喝酒。忽然瞧見陳大文一身袍褂頂戴，他們轉眼四散跑開。二人的親兵迎上來護送他們回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