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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南河》第三十六章+1
小全出來,看見小五在老蘇家門前唱著說:「啦啦啦的老婆腳趾蓋長,一步兩步上了茅房,茅房沒點燈,一下掉進大糞坑……」頭天晚上小輝媽找任嬸,說別往窗後倒屎倒尿,有味,開不了窗。任嬸說小五,小五偏倒。

小全從東大道走,繞前邊,上西大道。陽光是火,往下撒炭一樣,路面在不斷升溫,如鍋裡翻炒過的沙子,散發著熱度,人如同走在火上。再淘氣的孩子也不把鞋扔出然後光腳去追了。

地面乾燥,水窪乾涸。降下的水又都還回去了。

老單說,人間假如沒有水,就和火星差不多了。

地球有海洋江河湖泊,有地下水。水在地下,通過植物的根又來到地上,流進莊稼裡,長在花草上。葉子是水,覆蓋著大地,綠樹由墨綠變白綠,像蒿子顏色。人躲在陰涼裡。

任家奶奶迎來了一年之中最困難的時期,天氣熱,她也只能躺著,任嬸給她翻身擦身,端水端尿。任家爺爺自己能走,但是不能去廁所,他拉屎拉不出來,蹲時間長,蹲得腿站不起,真怕掉下去;他只能在倉房裏坐著「凳子」拉屎。小五說有味,奶奶跟爺爺說她不拉了。爺爺說都有老的一天兒。拉完了他去倒,倒廁所裡。老頭兒的耳朵不大好使,老太太的聲音小,他有時聽不著;任老太太想說話,等他轉向她的時候再說,配合手勢說話。老太太當年俊俏,但老了沒有了,看不出一絲痕跡,只有聲音相似,由嬌細變成尖利。老太太的眼睛好,不花,不戴眼鏡能看信,小五說是花崗岩的眼睛。老太太耳朵也好使,不耳背,但經常耳鳴。她心煩這熱天裏的蟈蟈的叫聲,讓小六去哄,「趕,耳朵叫哇。」小六已把籠子裏蟈蟈送人了,還挨了小五一頓罵。園子裏還有叫聲,小六往秧子上揚水,叫聲就停了。一叫,他就揚。他蹲著朝壟裡看,一根壟一根壟找。小凡在那院看見了,過來幫他。倭瓜上了牆,秧蔓上了房,蟈蟈也不在一個院裏獃著了,這院兒抓,上那院兒。任老太太不喜歡蟈蟈叫,但大鵝怎麼叫她都不煩。大鵝擰嘰進屋,伸脖子,叫。她看著笑。小五踢鵝,她不讓他踢呀。「拉一屋裏地,你掃哇?」小六說我掃。任家爺爺拿撮子進來,小六說我來。

小紅她媽來了,走錯了,走到後院。兩隻大狗,一黑一黃,一起沖她汪汪叫。「哎姐,出來人兒,看狗,快看著。」小六齣院子倒撮子,看來人,不認識。小光晃蕩晃蕩走過來,騎老魏家和老容家的狗。小六勸說:「騎狗爛褲襠。」小光不聽:「爛你媽的。」任爺叫小六,「聽不懂好賴話,這樣人,不要理。」小紅她媽躲狗,叨咕:「什麼孩子,不好好管狗,還罵人。」小凡出來,認出她是誰了,「佟姨!」擋住狗,說:「立本小麗家在前院。」

佟姨臉上冒著汗珠,眼睛閃著光,太熱了,拽著衣衫呼噠,「這大熱天兒……」李嬸遞給她蒲扇,「快扇扇。」「早就想來,就是一直沒倒出工夫。姐夫呢?」「下地了,種了一塊地,摘一摘,聽說就要收上去了。」「咱們自己辛苦挖的,他們憑什麼?」「沒處說理。」小麗坐到跟前,問:「小紅怎沒來?」姨說:「家裏來人兒了,她姑的孩子也來了。她讓你去玩呢。」佟姨轉回頭問李嬸:「你們這新搬來的一戶,是不姓吳?」「你怎認識?」「我們的鄰居。」鄰居,是地域的固定,輕易不動的。「說是從街裡搬來的,可沒說是幾道街。」「我剛才在道上碰上瘸子閨女,她低頭裝不認識過去了。」她們兩家兒曾經因為翻修院牆弄得不愉快,她家說往這邊挪了,她家說往那邊挪了。「啊,不知道你們熟悉。」「就在這之前,我們做鄰居。她家也是從別處搬來的。我聽她們原來鄰居說,這女人不正經。這個女孩是上一窩兒的。她的腿就是她媽踢折的。」李嬸不說話。老單和立本說,與人交談不要帶著「企圖」。說話挾帶私心,除了傻子誰都能聽得出來。

老司婆子、老嚴婆子進來了,「吆,家來親戚了,我們來的不巧哇。」佟姨卡巴眼睛接話:「來得正好,這不又認識一對姐妹,和老鄉嗎!」「可不,親不親故鄉人,一聽口音就知道是一家人兒,」老司婆子拖著長音兒說,「才剛我都來坐一氣兒了。怪不得看棚頂有蜘蛛爬呢,」「是喜蟲吧?」「對對,是喜蟲,小的,垂下絲兒。我還說呢,朝報喜,夜報財,不晌不午有人來。這不就來人了,家來客了。」「我算什麼客,我們是親姊妹一樣一樣的。」「看你們也不哪長得像呢,」「人都說我們像呢,不光你這麼說。」「真的?——我說我看人沒錯過,——我不耽誤你們嘮嗑吧?」「不耽誤,人多熱鬧,我來也沒啥事,就是想我姐了,我家鄉在這邊也沒別的親戚,就姐姐家,你說比什麼都親。一時不來可想了,想來嘮嘮嗑,陪姐說說話。我姐這人可好了。」「是呀,我們處的可好了。」「你們多好,我羨慕死你們了,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姐妹天天見著多好。」

「我進門時你們正嘮著,讓我給打斷了,」「啊,沒什麼,說你們新來的鄰居。」

「有點兒來歷?」

「正說呢,你們就來了。」

「那個瘸子?」

「對,我還不知道她家搬姐姐這兒。在大道上碰上了,你說巧不巧?要不還真不知道她家搬哪去了。」

「就是,天下再大,仇人也能遇上,更何況咱們就這麼大兒的地方,——那她那條腿是怎麼瘸的呢?」

「她搬我們那的時候腿就壞了。我是聽她過去的鄰居說的:兩人兒鬧離婚,誰也不要這個孩子,她踹的。原本想踹死,結果落了殘疾。」

「那不是自己生的嗎?」

小麗坐在一邊,聽大人們講新來鄰居家的事,媽讓她出去玩一會,她笑了笑,走了。

「就是,你說這人多狠。」佟姨小聲說。

老司婆子說:「人說天下最毒女人心!——但不包括咱們——她為什麼離婚呢?」

佟姨前驅身子,「說是她和一個小夥兒好上了。」

老司婆子說:「我說她愛打扮呢,——可是屋裏堆的像垃圾堆。」嚴嬸說:「小夥找啥樣的不行,為啥要跟她?」

佟姨揚起頭,「誰知道,中了魔了。所以她不要孩子,帶孩子人家小夥能幹嗎!她家男的想禍禍她,也不要這個孩子。」

「她說了,孩子是小兒麻痹。」

「糊弄人,騙你們這些不知道的。我們開始也讓騙了。」

「那她怎麼又要這孩子?」「她不要誰要?孩子小就得跟媽,再說她有工作,能養活自己。」

「就是送人不要錢白送給誰,也不能這樣啊!」

「誰要哇?一個女孩兒!現在,腿還懷了。——她想踢死,虧沒踢死,踢死了早蹲笆籬子去了。」「缺德玩應。」說別人的事兒都有「正義感」。

「她還能裝,裝病,」「怎的了?」「裝大病——就是搬家前,讓孩子,就是那個男孩,她跟這個生的,到各家說,」「幹啥呀?」「讓人家去看她呀。要走了特意這樣。缺德。」

「你們有事嘮吧,我回去了。」老司婆子滿足地走了,老嚴婆子跟著。

書歸正傳,「姐,我借點錢。」她眼睛閃動著光,「他姑來借,我不借不好。我說我有個姐姐,我沒別的親戚,我到姐姐家去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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