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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傾裙下》第12章 第12章 推搡
趙嫣尚未經人事,亦非曉事的皇子,哪裡會看那種不正經的書?

聞人藺根本就是因昨夜之事藉機刁難,陰險至極。

趙嫣心中清楚,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隻攏袖獃獃坐著,眼神頗為澄澈無辜。

聞人藺對她的裝傻並不買帳,指腹不經意摩挲,徐徐背誦道:「『男正箕坐,女跨其股,手抱男頸①。』正是昨夜太子所用的姿勢。」

趙嫣本懵懂無知,但聽聞人藺用低沉醇厚的聲音念著直白通俗的香艷場景,耳尖竟開始發燙。

明明殿中並不熱,卻有一股無名燥意湧上臉頰,又向四肢奔湧而去。

聞人藺後仰靠向椅背,平靜的俊顏上並無半分狎昵輕浮,彷彿只是在探討什麼經學難題:「太子素來博聞強識,過目成誦,怎麼這會反倒裝癡作傻?」

趙嫣埋下頭去,依照趙衍的性情選了個最合適的借口:「文太師曾教導孤,君子立於世,當以禮教為尊,博覽聖賢,是以孤不曾看過這些閑書。」

聞人藺低低「哦」了聲:「這麼說來,太子是無師自通了。」

趙嫣汗顏,繼而聽見這個刁鑽惡劣的傢夥又道:「此姿勢雖於男子輕鬆些,但太子畢竟年少體弱,過度沉湎其中,會長不高的。」

最後一句,已是隱隱帶了笑意。

趙嫣赧然,悶悶盯著面前的棋盤:「學生受教。」

又抬起頭來,桃花眼輕輕一眨道:「太子太傅,還管教這些的嗎?」

太子太傅當然不管教這些,不過是一點睚眥必報的惡趣味罷了。

聞人藺將小臂搭在椅子扶手上,那片質感極佳的文袖衣料便隨之蜿蜒垂下,不見絲毫多餘折皺。

他審視夠了小太子「掙扎求生」的忐忑,方心情愉悅地屈指叩了叩棋盤。

內侍立刻向前將黑白棋子重新歸位,收攏於棋罐中,動作麻利輕快,不曾發出丁點刺耳之聲。

李浮一直跟在趙嫣身後,見狀提起一旁小爐上溫煮的熱湯,為她沏了一杯茶。

茶葉動了點手腳,飲下後會在短期內擾亂脈象,裝病的同時還能掩蓋趙嫣原本的女子陰脈,原是太醫院張煦熬夜趕製出來以備不時之需的。

但來日且長,總不能每回都靠裝病糊弄過去。

趙嫣將茶湯擱置一旁,並未取用。

好在昨夜臨陣磨槍,跟著柳姬將趙衍的那手「燕尾陣」學了個大概,雖技巧生澀,用來做做表面功夫卻是綽綽有餘。

畢竟「太子」年少,輸給權傾天下的肅王殿下,也不算破綻。

果不其然敗得慘烈,所謂的「燕尾陣」在聞人藺面前根本撐不過七手。

「孤輸了。」

趙嫣乖乖投子認輸,心中卻是暗自鬆氣,仿若渡過一劫。

聞人藺卻並不打算放過她。

「輸哪兒了?」

他翻閱著明日要講的兵法,將一心二用發揮到極致。

趙嫣一副自省的溫馴模樣,眼睫卻不安分地顫個不停。

聞人藺以書卷點了點右上的位置,指上的玄鐵戒折射出森森寒光。

他道:「太子只見眼前之利,稍一引誘便墜入陷阱,何時變得如此急功近利了?」

趙嫣低著頭,溫吞道:「畢竟是與太傅這般厲害的人物下棋,緊張了些。」

聞人藺望了過來,視線落在她眼尾的小痣上,琢磨了會兒,緩聲道:「棋差一著,尚可重來。若太子在皇城中也走錯了位置,哪還有第二條命重來。」

趙嫣頷首:「太傅所言極是。」

聞人藺靠在椅中,以書卷輕敲掌心:「煩請太子回宮手抄《合縱》一篇,磨一磨心性。」

趙嫣點頭:「太傅高瞻遠矚。」

「冬節將至,舉朝休沐七日,太子這幾日便不必來崇文殿。」

「太傅……」

等等!

趙嫣渙散的眼睛叮地聚神,抬起頭看向聞人藺。

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趙嫣搖首嘆息,那一瞬將生平所有難過的事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方堪堪壓住那顆雀躍起飛的心。

聞人藺嘴角勾起無甚溫度的笑意,懶得拆穿她。

撞鐘適時而響,半天的課業結束。

趙嫣攏袖行禮拜別太傅,直到腳步聲越過她漸行漸遠,再也聽不見了,她方從攏著的袖袍後抬起眼來,示意李浮:「走了?」

李浮端著涼透的茶盞退下,瞥了一眼門外道:「走啦。」

趙嫣活過來了。

年關將至,京城的天總是陰得多,晴得少。雪化還未及一旬,北風中又隱隱有了冰雪的濕寒。

春風得意的唯有趙嫣一人,歸程時嘴角都止不住上揚。

想起柳姬之事,趙嫣又折回坤寧宮請了安,將柳姬助力自己應付肅王之事如實告知,好讓母后放心。

回到東宮已是黃昏,趙嫣捧著鎏金手爐下轎落地,遠遠便見東宮衛統領孤星立於永福門下。

趙嫣清了清嗓子,吩咐流螢道:「肅王命我手抄《合縱》兵書,你去給孤找來。」

流螢不疑有他,領命退下。

趙嫣去了書房,屏退侍墨的內侍,等了不到半盞茶,孤星果然提著一個不起眼的綢布包來見。

「太子殿下。」

他行了禮,方將布包裡的東西小心呈上,「您讓卑職取的書捲紙墨,都在此處了。」

趙嫣不動聲色道:「可曾驚擾旁人?」

孤星道:「卑職隻說歸家取些東西,沒讓旁人知曉。在明德館,亦是卑職親自清點整理的。」

「你做事踏實。」趙嫣頗為滿意。

孤星忙低下頭:「此乃卑職本分,不敢居功。」

辦事踏實謹慎,人又老實忠誠,是個可用之人。趙嫣暗中讚許。

「去忙吧,以後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趙嫣示意孤星退下。

她粗略翻看一番,幾本書籍大多是聽學之用,上面用硃筆密密麻麻寫滿了註解,彰顯著執筆之人的端正認真。

留下的書信甚少,趙嫣趁著流螢還未回來,將布包藏在寬大的狐裘中,悄無聲息帶回了寢殿。

夜闌人靜,流螢例行來寢殿檢查了一番,替主子仔細掖好被角,吹滅多餘的燭盞,便放下帳簾掩門退去。

趙嫣豎著耳朵聽,待殿門關攏,腳步聲遠去,她方披衣下榻,提著床頭那盞起夜用的小紗燈朝屏風後的小間行去。

她按下書架最底層的暗格,取出白天存放於此的明德館書信。

趙嫣席地而坐,將阿兄遺留下的這點信件文章捂在懷中,深深吐息,方懷著近鄉情怯的微微悵痛打開。

夜燈昏暗,唯一人一影相伴。

【貢生王裕,叩稟太子殿下】

【貢生程寄行,親稟】

【沈驚鳴親筆】

幾封信寥寥數言,於禮教、國法、時政提出自己的精練見解,書信落款皆是明德館的儒生,想必就是那批與趙衍相談甚歡的同道之人。其中沈驚鳴出現的次數最多,其次則是王裕與程寄行。

沈驚鳴已死,剩下的兩人卻不知是何身份,趙嫣將他們的名字一一記錄在紙箋中。

最底下壓著兩張摺疊的信箋,展開一瞧,卻是趙衍親筆字跡。

想必是他寫給諸位儒生的回信,未來得及送出,便和書本一塊積壓於此。

趙嫣將擱在地上的燈盞挪近些,繼續往下看。

【諸生來信,吾已拜閱。如君所言,無財便無軍,無軍便國弱,大玄宗室之製陳舊繁瑣,乃積弊之源。開國伊始皇親勛將有數百,然王、侯、伯、卿,子孫世代分封延襲,至今已逾三萬人,其泱泱士族鐘鳴鼎食,遍身珠玉,國庫便如池中之水,出多進少,必三年而竭矣……】

趙嫣越看越清醒,從一開始的一目十行,到最後的逐字咀嚼,桃花眼中滿是難以遮掩的驚異。

在她印象中,趙衍是個好脾氣到近乎懦弱的人,其筆下文字必然也是風花雪月的花拳繡腿,華麗有餘而力量不足。

然而觀此打信,卻字字珠璣,力透紙背,將大玄朝積弊已久的腐朽內裡剖出,鞭撻於筆下。

母后對他的偏愛並非全無理由。

趙衍若還活著,必成一代賢明仁君。

偏生這樣一個人,死得不明不白,連真相都不配被人知曉。

想到此,趙嫣捏緊了手中絹紙,心中情緒交錯翻湧,久久不息。

要帶此物去見柳姬嗎?

不,再等等。趙嫣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

柳姬如今對她、對東宮尚有防備,並不會和盤托出,得晾她一段時間,觀其態度。待她想清楚,願意誠心合作,趙嫣才能攤出自己的籌碼。

冷靜下來,她將書信仔細疊放齊整,置回暗格中。

一夜北風嗚咽,在窸窣的雪粒聲中,冬節悄然降臨。

大玄朝素來重視冬節,再貧寒的百姓亦會在這日穿上得體新衣,祭祖訪友。而宮中排場更為浩大,天子設宴犒勞百官,王侯貴胄皆可攜女眷嫡子赴宴,筵席從永麟殿正殿一直到長廊之下。

據說轄領巴蜀諸地的梁州州牧也派了通判入宮,共議蜀川兵的招安之事。聲勢浩大的宴飲喜氣中,便蒙上了一層波詭雲譎的陰翳。

如此場合,趙嫣身為「東宮太子」,自然要在場的。

馬車停在承天門下,趙嫣身著紫袍金冠,外罩月白鬥篷,將東宮太子的文弱與矜貴演繹得淋漓盡致。

「冊子上的眾臣畫像與人名,殿下可都記住了?」流螢再三確認。

那本冊子,趙嫣日日置於床頭觀摩,光看畫像,幾十個人的臉記起來還真不容易。好在她想了個標新立異的法子,提取出每個人五官中的特點,取個諢名,便記得牢固多了。

遂攏著袖袍道:「差不多了,若一時有遺漏的,你在旁邊多提點。」

流螢點頭:「奴婢省得。」

又叮囑:「朝中黨派眾多,要應付周全並非易事。待行過饗禮,殿下便找個借口離開。」

趙嫣含糊「唔」了聲,穿過左廷朝宮廊行去。

她還記掛著「伴讀」之事,要趁此機會摸清局勢,擇出能用的目標人選。當然,此事是不能說與流螢聽的。

正凝神想著,忽聞前方傳來一陣刺耳的談笑聲。

趙嫣抬眸望去,迎面走來了一群衣著華貴的世家子。為首的那個約莫弱冠之齡,生得油頭粉面,眉淡瘦高,一臉陰柔刻薄之相,罩著一件浮光雀羽裘,活像是簇擁在人群中的一隻彩羽鬥雞。

趙嫣一見這張鬥雞臉便想起來了:呵,這不是雍王世子趙元煜嗎。

雍王身為天子胞弟,是除太子以外的第二皇位繼承人,此乃朝中不爭的事實。雍王的兒子亦是打小與太子平起平坐,是故養成了一副囂張跋扈的紈絝性子,偏生趙衍性子軟,使得趙元煜幾次三番騎到東宮頭上。

趙衍一旦出事,直接獲利者就是雍王叔父子。趙嫣停下腳步,靜靜審視。

趙元煜顯然也見著了立在廊下的小太子,眸色當即陰了陰。

他嘴角咧開嘲諷的笑,非但不避讓,反而朝著趙嫣徑直走來,賤聲幸災樂禍道:「喲,太子還活著呢,真是慶幸。」

六年多過去了,他這張臉還是這般倒胃口。

趙嫣提了提唇角,回敬道:「正是呢。若孤有個三長兩短,雍王世子便是頭號疑犯,要被誅全族的。眼下孤好端端的,雍王府才能好端端的,當然值得世子慶幸。」

趙元煜的譏誚之言盡數堵回,氣得臉紅脖子粗。

這下越發像隻鬥雞了。

「娘們兒似的逞口舌之利!不如回你的東宮閉門繡花,短命鬼。」

趙元煜這聲惡毒的咒罵壓得很低,但趙嫣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

她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抱著手爐的五指微緊。

宮廊並不寬敞,趙元煜見一向懦弱知禮的小太子沒有給他這位堂兄讓路,面上焦躁更甚。

他索性硬闖,欲強行推開太子。誰知臂膀剛碰到太子衣角,腳下就被絆了個趔趄,一頭磕在紅漆柱上,登時眼冒金花。

其擁躉嘩然而上,扶人的扶人,高呼的高呼,將四周路過的官員家眷全引了過來。

趙元煜捂著額頭怒目回瞪,指著趙嫣道:「你……」

趙嫣已先一步跌在了廊下美人靠上,單手扶額,一副隱忍痛楚之態。

「殿下!」

流螢蹙眉焦灼,扶著趙嫣回首,凜然道,「雍王世子,即便太子殿下礙了您的道,您也不能下這般重手推搡!」

趙元煜眼睛瞪得老大。

「我沒有推他!不,我壓根沒有用力!」

趙元煜臉色絳紅,望向身邊那群跟班道,「你們都看見了,是他自己跌倒的!」

跟班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輕易吭聲。

他們的確看到雍王世子去推太子,力氣之大都將他自己給踉蹌了,然後太子便輕飄飄倒了。可畢竟自己是在雍王府下討生活的,不好說實話,亦不能幫著欺辱儲君,索性支吾不語。

趙嫣嘴唇緊抿,撐著美人靠起身:「的確是孤不小心跌倒,與雍王世子無關。」

趙元煜大笑:「你們都聽見了吧?他自己都承認了!」

然而誰信呢?

這兩人站一塊,力量之懸殊便是瞎子也能看出來。

偏生「太子」好脾氣,朝圍觀之臣虛弱笑笑,一副大事化小的模樣:「真的與世子無關,還是……算了吧。正值大好節日,切莫讓父皇添堵……」

一番說辭言真意切,無不令人動容。

對比之下,雍王世子實乃面目可憎。

「太子大病初癒,怎禁得起世子這一推。」

「是啊,再得勢也是臣子,怎可對儲君出言不遜!」

圍觀的官吏不乏有正義之輩,紛紛向前關心寬慰太子,有性情剛正的,更是直接指責雍王府氣焰太盛。

趙元煜眼睛都紅了,撂下一句「你等著」,便撥開眾人拂袖而去。

前方廊橋之上,垂簾隨風晃動,流蘇輕舞。

聞人藺憑欄而立,嘴角噙笑,將這一切收歸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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