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糾纏了周始不少時日的病痛終於暫且褪去，他短暫地恢復了健康。

徹底退燒的那晚門外的街道傳來了木造車輪行進時發出的軋軋聲、負重前行的男子們節奏整齊激情有力的喊聲，以及太鼓丶笛子和鐘聲合奏的囃子聲。周始凝神聽了一會兒也沒聽出來街道外面在舉行什麼祭典，便看向身側正皺眉翻看《舊幕府禦秘藏棋戰》的少年，問道，「俊國，你知道外面正在舉行什麼祭典嗎？」

鬼舞辻無慘對室外的動靜毫不關心，側耳聽了一會兒也聽不出什麼所以然，「祭典無非就那些，祈求稻穀豐收、安撫邪靈、求神不要降下災殃什麼的，沒什麼意思。」

祭典是展現信神的人們對神的虔誠以及祈願的方式，出於對自然的恐懼和尊敬，人們大多都相信萬物有靈，崇義通道、欽敬神明。但少年在提及祭典時的語氣很是不以為意，不難看出他對他人信奉敬仰的神明的態度是嗤之以鼻。

「怎麼了？」鬼舞辻無慘見身側的男人看向他的目光流露出了一絲探究，索性合上了手裡的棋譜放到一旁，「你是想要出去看祭典麽？」沒等對方回答，他就自顧自地給出了否決的理由，「不行。你病剛好，如果現在就出去吹冷風的話肯定會再次著涼生病的，要是不幸感染了風寒的話你可能會直接死掉。」

周始笑了一下，「我還以為你會嚇唬我說外面有鬼，我出去很可能會被吃掉呢。」

聞言鬼舞辻無慘微微蹙眉，「江戶是鬼最多的地方，我之前說你出去可能會被鬼吃掉並不是在嚇唬你。」

周始就問，「你怎麼知道江戶是鬼最多的地方啊？」

因為鬼都是我親手配置的啊。

真正的原因鬼舞辻無慘沒有辦法直接說明，便隨口找了個理由，「因為全國各地只有江戶每天都會發生不下於十個鬼吃人的事件。」他見對方聽了他的話後神色紋絲未變，一時間也看不出來對方究竟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好了，今晚月色很美，就不要提鬼掃興了。」

今晚的月色的確很美。夜色無垠，但月光銀亮，甚至比夏日夜間聚集在一起的一百顆星星所散發出來的光芒還要明亮凈美。街道上獻給神明聽的囃子正在漸漸遠去，庭院裡散落的松針散發出略微刺鼻的辛辣清香，未化的積雪重新恢復了純凈潔白的光澤，周遭的一切都沐浴在月亮的清輝中，隱隱地透露出一種神性又原始的美麗。

周始收回目光。他雖然沒有一定要出門觀看祭典的意思，但卻想要試探看看究竟能不能離開這座很可能除他之外所有的下人、乃至於包括眼前的少年都是鬼的宅邸，「好不容易病好了，我也想要出去和他們一起祭拜感謝神明。不行麽？」

「感謝神明？為什麼想要感謝神明？神明給你治病賜福了？」鬼舞辻無慘面上的表情驟然間陰沉下來，「就算你在生病的時候向神明虔誠祈禱了，神也不會聆聽你、選擇你、拯救你！神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無從考證的彌天大謊，你的痊癒和神明壓根就沒有半點關係。你要知道你之所以能夠病好痊癒，不是因為虛無縹緲根本就不存在的神明賜福，而是因為我衣不解帶的悉心照顧和不離不棄！你最該感謝的不是什麼狗屁神明！而是我！」

說完他見對方表情不變，依舊如前，像是根本就不為他的話語所動，頓時氣得咬牙切齒、肝膽欲碎，「如果你把功勞都推給根本就不存在的神明的話，那你置我於何地？！我又算什麼呢？你聽好，這個世界沒有神，不存在神，如果你非要感謝神明的話那就直接感謝我好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信仰、你的神明！」

看著眼前少年那雙因為憤怒而眼瞳翻湧出艷紅血色的眼睛，周始溫聲道，「你先冷靜下來。俊國，我沒有要否定你對我的辛苦照顧的意思，也明白多虧了你在我才有幸撿回了性命。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很感激。」

鬼舞辻無慘聞言不由冷笑了一聲。他雖沒有再繼續大發雷霆，但還是怒火中燒，「真的感激我為你做的一切的話，那你為什麼還想要出門感謝神明？我不配得到你的感謝感激嗎？」

周始聞言面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當即找了一個能最快安撫下來對方激烈情緒的理由，「我之所以會想要出門去感謝神明，是因為想要感謝神明讓我在最困難最煎熬的時候遇到了你啊。」

說這話的時候對方眼眸含笑，意態溫柔，彷彿是春日裡新生的柔枝嫩葉，充滿了真摯的柔情。鬼舞辻無慘心頭一跳，心臟那處柔軟的供血血管彷彿被蝴蝶給輕撞了一下似的，「……不是撒謊？」

「你說呢？」

「是真的？」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緊接著鬼舞辻無慘的腦海中就閃現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他期待已久的美妙想法。他激動得心潮澎湃，嗓音發顫，「你這是、或許、或許你這是喜、喜歡我的意思嗎？」

周始並不討厭他，於是就毫不猶豫地點頭了，「是啊。」

鬼舞辻無慘憤怒的情緒瞬間全然消失了。從脊髓腦漿席捲而來的劇烈愉悅讓他的面部肌肉都不禁興奮得微微顫慄。他轉過頭掩飾地咳嗽了一聲，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鎮定，好以不讓對方察覺到這份喜歡對他的重要和特別，「這樣啊，我知道了。」

周始將他表情的轉變盡收眼中，「不生氣了？」

鬼舞辻無慘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生硬地試著轉移話題，「你餓了嗎？有什麼想要吃的沒有？我去找來給你吃。」

周始垂睫輕笑了一下，「不生氣了就好，你剛才生氣的樣子還挺嚇人的。」

「我嚇人？」鬼舞辻無慘伸手摸了一下這具化身精緻雋秀的臉，覺得自己再怎麼生氣發脾氣也嚇人不到哪裡去。但對方已經明確地同他說了他生氣的樣子很嚇人，這讓他不禁有些半信半疑，「真的很嚇人麽？」

周始意有所指道，「嗯，我當時感覺你就跟想要吃掉我似的。」說到這裡他見少年的表情像是被戳中了似的陡然變得僵硬，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所以以後你就不要再生那麼大的氣了。不生氣就不嚇人了。」

鬼舞辻無慘躁鬱地抿了抿嘴唇。他知道自己的確是有些喜怒無常，但並不肯當面承認，「剛才我之所以會生氣還不是因為你說了讓我生氣的話麽。以後你別故意說讓我生氣的話做讓我生氣的事我就不會生氣了。」

聞言周始失笑，也不同他爭辯，「怪我。」

鬼舞辻無慘忍不住又問，「你剛才不是說我生氣的樣子很嚇人麽，那你有沒有變得怕我？變得想要遠離我？」

周始笑容不變，「我為什麼要怕你遠離你啊？反正你又不會真的因為生氣就吃掉我。」

「......知道你不怕我了。」鬼舞辻無慘被對方的話搞得心臟砰砰直跳，一時間甚至忍不住懷疑起來自己是不是不小心露陷被對方發現了真實身份，「別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剛才都問你餓不餓有沒有想要吃的東西了，不要不回答。」

此時月亮已經落下了中天，不再瑩白髮亮。夜色黑沉，寒氣凜冽，外頭不再有人聲傳過來，四處闃然無聲，庭院也因此變得沉悶枯寂，一派淒清。

周始撐頭想了片刻，道，「吃烤青花魚怎麼樣？」

「烤青花魚麽？」烤青花魚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對方提出來要吃的食物，那時他將烤青花魚買回去了結果卻因為種種事端而沒能親眼看到對方吃，也不知道那次的烤青花魚是不是被當作垃圾扔掉了。鬼舞辻無慘及時收好飄散的思緒，叮囑道，「那你乖乖在屋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這句話少年在每次出門的時候都會特意叮囑他一遍。以往周始因為身體不適都會聽話照做，但現在他已經重新恢復了健康，便試著給自己爭取邁出房門的機會，「我能和你一塊兒出去嗎？」

鬼舞辻無慘沒想到對方會突然提出要和他一起出門的請求，愣了一瞬過後便搬出了之前阻止對方外出謝神的理由，「不行。你病剛好，如果現在就出去吹冷風的話肯定會再次著涼生病的，要是不幸感染了風寒的話你很可能會直接死掉。不能冒險。」

見對方壓根就沒有帶他一起出門的意思，周始也不強求，「知道了，我等你回來。」

鬼舞辻無慘鬆了口氣，緊接著就像往常一樣施展血鬼術往宅子最角落圈養了個人類高級廚師的地方掠去。

等擅長烤青花魚的高級廚師將腹部有芝麻狀斑點的青花魚架在炭爐上烤熟之後，鬼舞辻無慘便立刻帶著皮焦肉嫩香氣撲鼻的完成品往他心心念念的人所在的內室走去。然而剛走到門口還沒拉開紙拉門，他就聽到了一聲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貓的鳴叫。

鬼舞辻無慘鬼使神差的沒有立刻走進去，而是站在門外用他的感知力去看室內的場景。

室內那人正看著膝上的白貓微笑。他眉眼彎起，笑容清淺，在被白貓輕蹭掌心的時候眼瞳溫柔美麗得像是提早來臨的他久未見過的春日晨曦。

鬼舞辻無慘試著對比了一下對方在面對白貓時和面對自己時的笑容，結果發現都是那樣清淺美麗，溫柔從容，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

他這才意識到對於神宮寺幸始來說，喜歡他和喜歡一隻貓沒有任何區別。

喜歡只是喜歡，不是愛。

他被愚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