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

戴費德睜開眼睛，視野中的黑暗散去，緋紅的月光溫柔地灑落。他撐起胳膊，大腦仍未脫離方才那種在夢境中被人叫醒的渾渾噩噩的狀態，思緒一片空白地茫然四顧。

冰涼而鹹腥的寒風自遠處呼嘯而來，裹挾著海水與冰雪的氣息。近處的海水還是清澈的淺藍，到了遠處，便逐漸漸變為深邃的幽藍，以及墨一樣的漆黑。

忽然，他感到臉頰一痛，有人用力扯了扯他的臉。

「你該不會是睡傻了吧？」面對戴費德有些譴責的目光，對方回以他理直氣壯的明亮眼神，並且運轉了自身自成一體的腦迴路，信心滿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他險些一個重心不穩，重新跌倒在距離大海已然很遠，卻依舊能夠感受到鹹腥而寒冷的山嶺上，「——放心吧，附近連半滴精靈的血也沒有。咱們現在已經跑出這幫傢夥的勢力範圍了！只需要再走個大半天，就可以回到營地，吃著火鍋唱著歌，好好睡上一個安穩覺了。」

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戴費德在心裏有氣無力而又習以為常地抱怨了一聲。他看見對方揮了揮手，半空中凝聚的冰涼水球蒸騰為蒼白的霧氣，在空中升高，升高。

五官糅合了精靈的柔和與人類的深刻的少女表現出一副頗為失望的模樣，顯然相比於正常地喚醒因疲倦與病痛而陷入沉睡的同伴，她更想要一桶冷水潑下，看著驚恐萬狀跳起來的同伴的傻樣哈哈大笑。

戴費德腹部用力三次都沒有支起身，他從同伴深藍色的眼睛裏看見了自己此時如同一條撲騰的鹹魚般滑稽的姿態，不禁又氣又羞。

「哈哈，戴費德，你這樣子真好玩！」

果不其然，少女大聲取笑起來。

戴費德的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他氣急敗壞道：「笑什麼！你就不能拉我一把嗎？」

「得了吧，瞧瞧你現在連隻鵝都打不過都打不過的貧弱的樣子，拉你起來，你又能走得了幾步？」

對方彎下腰，伸出一根食指，壞心眼地戳了戳他纏著繃帶的小腿，臉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他頓時表情全然失控，齜牙咧嘴地嚷出一句精靈語粗口：「你＊＊的，誰會連隻鵝都打不過啊？」

對方抱著肩，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可惡可恨的表情。戴費德繼續垂死掙扎了一會兒，可大腦昏昏沉沉，或許是傷口發炎感染引起了發熱吧。他頭暈目眩、氣喘籲籲地呆坐在原地，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接下來應該幹什麼。

「嘿，早就和你說過不要逞強——別瞎折騰了，老大我來把你拎回去。等到你吃了紅眼睛桃樂絲配的葯，就什麼毛病都好了。保管睡了一覺，第二天活蹦亂跳下床。」

戴費德還沒來得及說出半個字，頓時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來的時候，便發現四周景色飛快向後退去……天啊！他的同伴當真有話直說，直接把他像抗一塊石頭一般箍在手臂裡，飛也似地一路連跑帶跳拎回去了！

身體騰空，要掉不掉的戴費德內心頓時哭爹喊娘，罵罵咧咧。隻覺得今朝就要殞命於自己時常乾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說出一些不明所以的話語的同伴手上了。

……

「原來那時候你一路上都在心裏罵我啊。」利奧奈頓時故作出一副悲痛欲絕的誇張神色，「真讓我痛心！要不是我一路上跑得飛快沒耽誤治療時機，你就不是『飛毛腿戴費德』，而是『獨腿戴費德』了！」

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書房中窗前的搖椅上，他的軀體已經老邁，聲音已經沙啞。再不能像年輕的時候那樣翻越千山萬水，不能再在風暴來臨的大海之上高聲歌唱，讓歌聲覆蓋過奔騰的雷霆與浪潮。

在他的面前，藍發及肩、眸色似海的年輕人依舊如同他們共同度過的動蕩的青年時代時那樣挺拔，那樣意氣風發。無論是力量還是精神狀態，都保持在最為巔峰的時刻。

距離古神肆虐的黑暗紀元已經過去了一千年多年，作為在序列五時由閱讀者途徑的秘術導師跳轉途徑，成為了風暴途徑的災難主祭的半神，雖然能夠用秘術來延長自己的生命，遠超過半神壽命三四百年的極限，然而到了如今，他的生命已然將走向終結。

而與他一起在精靈的奴役下掙扎求活，一起苦中作樂地在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後跑到沙灘上，比賽著誰撿的貝殼多、誰丟的貝殼遠的朋友；因為毫無預兆的狂風暴雨而耽誤了修建宮殿的進度，在即將被建工集體處刑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續殺死兩位精靈，在高台上吹響反抗的號角的朋友；在人類崛起的時代，跟隨著復甦的古神的腳步，率領著同樣起於微末的同伴們將非人類的非凡種族或是趕盡殺絕，或是驅逐到荒山野嶺的朋友……或許在此之後的歲月中會在特性聚合的戰爭中死去，在瘋狂與失控中死去。

然而，戴費德真心實意地祝願，自己已經蛻變為完整的神話生物的朋友，能夠走完這一個千年，走向下一個千年。

周圍的光線變得昏暗，聲音變得模糊，他的意識逐漸沉入黑暗，好像進入了一片無光的深海。

……

「——如果在回去之前，我就死了，那該怎麼辦？」

在傷口感染導致的高燒中，戴費德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他在顛簸中再度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此時正被同伴背在背上。

「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喪氣話！」藍發的少女依舊是一副很有精神的樣子，「你是不會死的——因為你是老大我所承認和保護的頭號小弟啊！」

「我何時是你的小弟了。」戴費德有氣無力地吐槽道，「你這都是哪裏來的自信……」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問：「精靈的法典裡曾經說過，忤逆的奴隸在死後會不得解脫，轉生為豬為狗，受人奴役踐踏……如果，如果我……」

正值青春年少，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的利奧奈打斷了他的喃喃自語。

「哈，真有這事？我才不信！精靈天天只會天打雷劈，怎麼可能有能力操縱人們死後的靈魂！」

「不過……要真會遭此不幸。下輩子的你遇到我，便跟著我回去好了。我作為老大，絕對會認得出你的。畢竟你那麼聰明，腦袋瓜那麼好使，就算投胎成動物，也是最有靈性的那一隻。」

「到時候，我會天天給你打鳥打魚烤著吃，還會……嗯，還會給你拉大坨的！我聽說這兩種動物最好這一口了！」

戴費德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他又好氣又好笑，一方面感動得鼻子酸酸的，一方面又被最後那句話噁心得夠嗆。

他閉上了眼睛，臉上浮現出一抹又是無奈、又是釋然的笑意。

利奧奈注視著自己的老朋友走向了死亡，祂丈二摸不著頭腦地想著：死到臨頭了，這傢夥究竟樂個什麼勁啊？文化人整天究竟都在想些什麼，祂根本就一點都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