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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自述文錄:我生有涯願無盡(精彩章節)》三種人生態度(3)
這樣一來,使哲學系的同學就為難了:哲學既是學不得的學問,而諸位卻已經上了這個當,進了哲學系,退不出來,又將怎麼辦呢?

所以我就想來替大家想個方法補救。法子對不對,我不敢斷定,我只是想貢獻諸位這一點意思。

諸位照我這個辦法去學哲學,雖或亦不容易成功,但也許成功。這個方法,就是我從前求學走的那條路,我講出來大家去看是不是一條路,可不可以走得。

不過我在最初並沒有想要學哲學,連哲學這個名詞,還不曉得,更何從知道有治哲學的好方法?

我是於不知不覺間走進這條路去的。我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自序中說:「我完全沒有想學哲學,但常常好用心思;等到後來向人家說起,他們方告訴我這便是哲學……」實是真話。

我不但從來未曾有一天動念想研究哲學,而且我根本未曾有一天動念想求學問。

剛才已經很老實地說我不是學問家,並且我沒有法子講學問。現在更說明我從開頭起始終沒有想講學問。

我從十四歲以後,心裏抱有一種意見(此意見自不十分對)。什麼意見呢?

就是鄙薄學問,很看不起有學問的人,因我當時很熱心想做事救國。那時是前清光緒年間,外國人要瓜分中國,我們要有亡國滅種的危險一類的話聽得很多,所以一心要救國,而以學問為不急之務。

不但視學問為不急,並且認定學問與事功截然兩途。講學問便妨礙了做事,越有學問的人越沒用。

這意見非常的堅決。實在當時之學問亦確是有此情形,什麼八股詞章、漢學、宋學……對於國計民生的確有何用呢?

又由我父親給我的影響亦甚大。先父最看得讀書人無用,雖他自己亦嘗讀書中舉。

他常常說,一個人如果讀書中了舉人,便快要成無用的人;更若中進士點翰林大概什九是廢物無能了。

他是個太過尚實認真的人,差不多是個狹隘的實用主義者,每以有用無用,有益無益,衡量一切。

我受了此種影響,光緒末年在北京的中學念書的時候,對於教師教我的唐宋八家的古文頂不願意聽,講莊子《齊物論》、《逍遙遊》……那麼更頭痛。

不但覺得無用無聊之討厭,更痛恨他賣弄聰明,故示玄妙,完全是騙人誤人的東西!

當時尚未聞

「文學」、

「藝術」、

「哲學」一類的名堂,然而於這一類東西則大概都非常不喜歡。一直到十九、二十歲還是這樣。

於哲學尤其嫌惡,卻不料後來自己竟被人指目為哲學家!由此以後,這種錯誤觀念才漸漸以糾正而消沒了,但又覺不得空閑講學問,一直到今天猶且如此。

所謂不得空閑講學問,是什麼意思呢?因為我心裏的問題太多,解決不了。

凡聰明人於宇宙事物大抵均好生疑問,好致推究,但我的問題之多尚非此之謂。

我的問題背後多半有較強厚的感情相督迫,亦可說我的問題多偏乎實際(此我所以不是哲學家乃至不是學問家的根本原因),而問題是相引無窮的,心理不免緊張而無暇豫。

有時亦未嘗不想在優遊恬靜中,從容的研究一點學問,卻完全不能做到了。

雖說今日我亦頗知尊重學問家,可惜我自己做不來。從前薄學問而不為,後來又不暇治學問,而到今天竟然成功一個被人誤會為學問家的我。

此中並無何奇巧,我只是在無意中走上一條路;走上了,就走不下來,隻得一直走去;如是就走到這個易滋誤會(誤會是個學問家)的地方。

其實亦隻易滋誤會罷了,認真說,這便是做學問的方法嗎?我不敢答,然而真學問的成功必有資於此,殆不妄乎。

現在我就要來說明我這條路,做一點對於哲學系同學的貢獻。我無意中走上的路是怎麼樣一條路呢?

就是我不知為何特別好用心思,我不知為什麼便愛留心問題,——問題不知如何走上我心來,請它出去,它亦不出去。

大約從我十四歲就好用心思,到現在二十多年這期間內,總有問題佔據在我的心裏。

雖問題有轉變而前後非一,但半生中一時期都有一個問題沒有擺脫,由此問題移入彼問題,由前一時期進到後一時期。

從起初到今天,常常在研究解決問題,而解決不完,心思之用亦欲罷不能,隻好由它如此。

這就是我二十餘年來所走的一條路。如果大家要問為什麼好用心思?為什麼會有問題?

這是我很容易感覺到事理之矛盾,很容易感覺到沒有道理,或有兩個以上的道理。

當我覺出有兩個道理的時候,我即失了主見,便不知要哪樣才好。眼前著有了兩個道理或更多的道理,心中便沒了道理,很是不安,卻又丟不開,如是就佔住了腦海。

我自己回想當初為什麼好用心思,大概就是由於我易有這樣感覺吧。如果大家想做哲學家,似乎便應該有這種感覺才得有希望。

更放寬範圍說,或者許多學問都需要以這個為起點呢。以下分八層來說明我走的一條路:(一)因為肯用心思所以有主見對一個問題肯用心思,便對這問題自然有了主見,亦即是在自家有判別。

記得有名的哲學家詹姆士(James)彷彿曾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哲學上的外行,總不是極端派。」這是說胸無主見的人無論對於什麼議論都點頭,人家這樣說他承認不錯,人家那樣說他亦相信有理。

因他腦裡原是許多雜亂矛盾未經整理的東西。兩邊的話衝突不相容亦模糊不覺,凡其人於哲學是外行的,一定如此。

哲學家一定是極端的!什麼是哲學的道理?就是偏見!有所見便想把這所見貫通於一切,而使成普遍的道理。

因執於其所見而極端地排斥旁人的意見,不承認有二或二以上的道理。

美其名曰主見亦可,斥之曰偏見亦可。實在豈但哲學家如此!何謂學問?

有主見就是學問!遇一個問題到眼前來而茫然的便是沒有學問!學問不學問,卻不在讀書之多少。

哲學系的同學,生在今日,可以說是不幸。因為前頭的東洋西洋上古近代的哲學家太多了,那些讀不完的書,研尋不了的道理,很沉重地積壓在我們頭背上,不敢有絲毫的大膽量,不敢稍有主見。

但如果這樣,終究是沒有辦法的。大家還要有主見才行。那麼就勸大家不要為前頭的哲學家嚇住,不要怕主見之不對而致不要主見。

我們的主見也許是很淺薄,淺薄亦好,要知雖淺薄也還是我的。許多哲學家的哲學也很淺,就因為淺便行了。

詹姆士的哲學很淺,淺所以就行了!胡適之先生的更淺,亦很行。因為這是他自己的,縱然不高深,卻是心得,而親切有味。

所以說出來便能夠動人,能動人就行了!他就能成他一派。大家不行,就是因為大家連淺薄的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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