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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第六章 天神宗(1)
陸漸回到房中,作罷當日帳務,天色已晚,吃了飯正要就寢,忽聽篤篤之聲,有人敲窗。陸漸開門一瞧,但見阿市身著緋色和服,左手抱著北落師門,右手提著方盒,見了陸漸,綻唇一笑,燭光搖曳下,當真齒若細貝,美眸流輝,說不出的明艷照人。

陸漸奇道:「阿市公主,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阿市氣道:「不願我來麽?」陸漸不知從何答起,阿市將方盒遞在他手裏,陸漸懵然接過,掌心忽又一暖,卻是阿市握住他手。

「快來。」阿市不由陸漸分說,拉著他跑到附近的佛堂邊,但見一架木梯直通房簷。阿市拉著陸漸爬上房頂,笑道:「這裏清凈,沒人打擾。」說罷當先一跳,輕輕落在屋脊前。

這等跳躍,自不能與跳麻相比,陸漸如法施為,也躍到屋脊前。阿市將他拉到身邊坐下,笑道:「陸漸,你打開盒子。」陸漸打開盒子,但聞香氣撲鼻,乃是滿滿一盒天麩羅。

「這是給你的獎賞,我親手做的。」阿市目不轉睛瞧著他,「你嘗嘗看?」

陸漸嘗了一隻,說道:「這是蝦。」又嘗一隻,道,「這是魚。」

阿市笑道:「好吃嗎?」陸漸點頭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癡。」

這座佛堂專供府內武士素日參拜,為外宅最高處,此時坐在屋頂,益覺四周房舍低小,此處離天猶近。阿市舉頭望去,但見明月半缺,星光迷離,不覺微微出神。陸漸見狀道:「你看到南天那顆最亮的星嗎?那就是北落師門,也是這貓兒的名字。」

阿市回頭瞧來,雙眼含笑,陸漸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連忙低了眼皮,忽聽阿市嘆了口氣:「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開心,就算這麼坐著,不說一句話,心裏也是暖暖的,像要飛起來。」

陸漸奇道:「難道與其他人在一起,就不開心?」阿市搖頭道:「媽媽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麼樣子。其他見過的女子,都是侍女,膽小怕事,多嘴多舌;至於男子,就更不成話,要麼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麼低三下四,讓人厭惡。以前喜歡大哥,可是大哥也變了,變得越來越像爸爸,瞧他的眼神,就想發抖;何況,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沒這麼開心,想要飛起來似的。」說罷,她將北落師門放在膝上,迎著晚風張開雙袖,如一隻緋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開美麗的雙翅。

陸漸呆了呆,正想說話,阿市忽地雙臂一合,輕輕將他摟住,陸漸一驚,顫聲道:「阿市公主。」卻聽阿市輕輕地道:「別說話,我,我隻想這樣抱抱你呢。」

陸漸感覺她的身子火熱起來,滾燙的臉頰貼著自己的臉,細白的牙齒似在輕嚙自己的耳垂,這般耳鬢廝磨令他難以自持,神魂顛倒間,腦中驀地閃過一張笑臉。

阿晴!陸漸悚然而驚,急道:「阿市公主。」方欲推開阿市,定睛瞧時,卻又詫然,只見阿市雙眼微閉,竟已含笑睡去了,長長的睫毛便似兩張烏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雙頰上輕輕顫動。

陸漸見她睡態可掬,不忍喚醒,伸手將她抱起,走到簷前,這一瞧,忽地大驚,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去向。此時阿市已然驚醒,但覺身在陸漸懷中,羞不可抑,微微掙動。陸漸覺出,忙將她放下。阿市聽說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驚疑間,忽見遠處火光閃動,向這方湧來。

陸漸遊目四顧,忽見遠處生有一株大樹,高及屋頂,他靈機一動,說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頂,不要露面,我取梯子過來。」阿市心中慌亂,依言伏在屋脊邊,但見陸漸長吸一口氣,飛身躍出,不由脫口輕呼。不料數月間,陸漸苦練「跳麻」,此時顯出非凡腳力,這一躍丈余,他半空中雙臂伸直,嘩啦一聲,已攀住枝丫,繼而兩腿勾住樹榦,慢慢滑落。他一落地,便見木梯躺在近處,正想上前扶起,接引阿市,忽見前方火光大亮,腳步聲急,倉兵衛領著十餘名武士匆匆走來。

陸漸心中咯噔一下,放下木梯,高叫道:「倉兵衛,你上哪兒去?」倉兵衛見了他,隻一愣,便露出狠厲之色,轉頭對一名武士道:「橋本師父,就是他,拐了公主。」

那武士年約四旬,體格敦實,鬍鬚根根豎起,有如一蓬鋼針,聞言皺眉道:「倉兵衛,你說的都是真話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句句都是真話。」倉兵衛大聲道,「橋本師父,我親眼見他將公主騙到房頂上去的。」陸漸望著倉兵衛,口中苦澀難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這小子拆的,倘若自己沒練過跳麻,無法下房,豈不被人捉個正著,自己生死事小,若因此壞了阿市的名節,豈不成了罪人。

橋本喝道:「圍住他。」呼啦一下,眾武士將陸漸圍在正中,陸漸念頭疾轉,忽地大聲道:「橋本師父,公主自在內殿,怎麼會來外宅呢?她那麼聰明嬌貴,又怎會被我哄騙上房呢?」

橋本但覺有理,點頭道:「說得也是……」倉兵衛急道:「橋本大人,你別信他的,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來,公主卻不能的,一定還在房頂上。」

橋本眉頭大皺,此事雖說匪夷所思,卻也非同小可,倘若屬實,不止敗壞門風,貽羞諸國,自己身為織田武士之首,護衛不力,也脫不得乾係,當下揮手道:「你們上房去瞧。」

兩個武士應聲去搬木梯,陸漸情急,驀地一縱,自二人之間穿過,刷刷兩聲,從兩人腰間拔出刀來,擱在兩名武士頸上。

兩武士面色慘白,橋本更是一驚:「這人好快的手。」口中喝道:「大膽,你做什麼?」

陸漸道:「這梯子誰也不許碰。」

倉兵衛興奮得臉頰通紅,大聲道:「橋本師父,你瞧見了嗎?他心虛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橋本疑惑更甚,揚聲道:「公主真的在房頂嗎?」

陸漸道:「沒有。」橋本怒道:「那你為何怕人上房。」陸漸無言以對,隻得胡謅道:「這梯子是壞的,人一踩就斷了。」倉兵衛厲聲道:「你說謊,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見公主。」

橋本點頭道:「年輕人,你空手奪了我兩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這樣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嚴懲倉兵衛,給你出氣。」倉兵衛一聽,臉色發白,但眼神仍然倔強,死死盯著陸漸。

陸漸搖頭道:「公主不在,各位請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著我上去。」他終是不善說謊,這話欲蓋彌彰,橋本不由嘿嘿直笑,忽聽兩聲厲叱,兩名武士一左一右,揮刀劈向陸漸腰脅。

兩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快狠,陸漸若不撤刀自救,即便殺了身前二武士,也難逃腰斬之厄。他本無傷人之心,更不願兩敗俱傷,雙足一頓,使出「跳麻」之術,倏地拔起六尺。叮的一聲,足下雙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橋本鼓起掌來。掌聲方起,忽見陸漸一個倒翻,猶未落地,兩支朱槍閃電刺來。陸漸雙刀一分,刀槍相交,剎那間,陸漸已明了對方勁力走向,雙手自發自動,左刀下壓,右刀上挑,啪的一聲,一支朱槍被左刀壓在地上,另一支朱槍則被右刀挑飛,嗖地躥起丈余。

陸漸起落之間,連挫四名好手。橋本眉頭大皺,上前一步,接住下墜朱槍,揮手止住眾武士,沉聲道:「鄙人橋本一巴,織田家槍術教師,請教大名。」

陸漸猶豫一下,道:「我叫陸漸。」橋本一巴奇道:「陸漸?莫不是不空先生的外甥?」陸漸無可抵賴,硬著頭皮道:「就是我了。」

橋本一巴眉頭微皺,暗忖寧不空是國主眼下紅人,這人是他的親屬,若然得罪,頗是不妥,但眼前騎虎難下,一挺槍,喝道:「橋本一巴請教。」眾武士齊齊變色,叫道:「橋本師父。」

陸漸不喜爭鬥,但稍有退讓,阿市名節勢必受損,隻得將心一橫,見橋本一巴挺槍刺來,便後退一步,揮刀探出,貼上槍桿,卻覺槍上勁力渾厚,無隙可趁。惶惑間,橋本長槍搖動,當心刺來。

錚,陸漸未及動念,雙刀已交,他竟借橋本搖槍之勢,離地而起,貼著橋本槍尖,急速旋轉。這一轉,半是借了橋本槍勢,另一半則來自「跳麻」中練出的騰挪之功。

眾武士從旁瞧得,隻當橋本已將陸漸挑在槍尖,無不叫好。橋本卻是有苦自知,陸漸連人帶刀,壓住槍尖,重逾百斤,眼見槍勢運轉不靈,不由喝一聲「咄」,氣貫槍尖,猛然送出。

陸漸應槍後掠,忽覺足尖抵上硬物,不由驚悟,橋本這一槍,是要將自己逼到牆角,一槍釘死,當即雙足一撐,蹴中牆壁。一剎那,陸漸身若驚鶻,已在半空,左刀倏晃,右刀破空,向橋本迎面劈落。

這撐縱晃劈,均是自發自動,絕非陸漸本意,橋本一巴槍在外門,勢難抵擋。陸漸不禁大駭,卻如當日掌摑倉兵衛,想要收手,也是不及。

嗡的一聲,紅影驟閃,陸漸刀勢受阻,虎口劇痛,右手長刀把持不住,脫手射出,身子被那大力推出丈余,尚未撞壁,左手刀如風後刺,噌地沒入牆壁,霎住退勢。

陸漸抬眼一瞧,但見橋本橫持朱槍,噔噔噔連退五步,面上湧起一股血色。眾武士一擁而上,紛紛道:「橋本師父,你沒事嗎?」

橋本一巴雙手微微發抖,心中駭然不勝,他槍術之強,無敵於尾張,但眼前這年輕人刀法莫測,方才若非千鈞一髮之際撤回朱槍,勢必被他劈成兩半,不由長吸一口氣,壓住胸中血氣,嗡的一聲挺直朱槍,喝道:「再請賜教。」

陸漸一心維護阿市的名節,絕無退理,反手拔出長刀,他從未使過倭國長刀,出刀全憑本能,當即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飄忽,刀鋒向後。橋本一巴一瞧,便覺破綻百出,絕非高手風範,生怕是誘敵之策,故而徒自挺槍瞪視,卻不敢先刺。

他不動,陸漸也不敢動,兩人目光如錐,凌空交接。場中氣氛沉如鉛鐵,在旁武士均覺承受不住,呼吸轉促,汗水順著額角流淌下來。

「咄。」橋本一巴大喝一聲,壯如獅吼,身旁大樹為之一顫,枝葉簌簌而落。

此乃大將交鋒,震敵之術,對手聞聲按捺不住,必然應聲出手,橋本覷其破綻,便可一槍挑之。誰料陸漸不善爭鬥,不敢先攻,仍是下蹲不起。

橋本一聲喝罷,不料對手無動於衷,他與陸漸正眼對峙,極耗精神,隻覺體內精力消逝得飛快,背上熱汗滾滾而落,對方的精力卻似源源不絕,對峙已久,仍然兩眼明澈,靜若深潭。久而久之,橋本一巴身心俱疲,雙腿微微抖將起來。

正要按捺不住,率先出槍,忽聽有人拍手大笑,橋本一巴精神鬆弛,收槍後退,道:「主公。」

只見織田信長便服小帽,手搖摺扇,帶著幾個隨從,含笑道:「橋本一巴,尾張一虎,槍下沒有一合之將。沒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敵手。」橋本一巴嘆道:「獻醜啦。主公怎麼來了?」

織田信長皺眉道:「內殿裏不見了阿市,這孩子怕是頑皮,四處玩兒,我找了一遭,卻沒見著,聽到橋本的喝聲,便來瞧瞧。」

場中人無不變色,陸漸更覺心頭狂跳。織田信長見氣氛有異,便問緣由。橋本一巴不敢隱瞞,如實說了,又道:「這年輕人守在房前,不讓屬下上房察看。」

織田信長瞧了陸漸一眼,點頭道:「橋本你現今可以上去瞧了。」

眾武士正欲上前,忽見陸漸微抿嘴唇,掉轉刀鋒,殺氣如浪洶湧襲來,一時紛紛止步。橋本一巴一搖槍,喝道:「好,我再來會他。」

「慢來。」織田信長搖扇笑道,「持刀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陸漸道:「我叫陸漸。」

「我想起來了,你是不空先生的小夥計。」織田信長笑道,「你為何不讓人上房?這麼說,阿市真的在房頂上囉。」陸漸咬牙不語。

「阿市這孩子,動了春心呢。」織田信長嘆道,「真是麻煩的事呀。」又問道,「陸漸,我們這麼多人,你不害怕?」

陸漸道:「自然害怕。」織田信長奇道:「既然害怕,為何不讓開呢?」陸漸搖頭道:「我再害怕,也不能讓開。」

織田信長微微一笑:「你真的寧可戰死,也要保住阿市的名節嗎?」陸漸不禁張口結舌。

「我說中了吧。」織田信長擊扇大笑,忽地揚聲道,「阿市,你下來吧,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計較。」

眾武士面面相對,織田信長久不聞答應,笑道:「這孩子面嫩,橋本,你去請她下來吧。」橋本一巴應了,扶起木梯,見陸漸仍然緊握長刀,不覺遲疑。

忽聽一聲長嘆傳來。「不空先生。」織田信長莞爾道,「你來得正好。」

寧不空冷哼一聲,自暗處踱出,面向陸漸,月光下一對眼窩陰森森的,極為瘮人。只聽他冷冷道:「織田國主,君無戲言,你說不計較,須得算數。」

織田信長笑道:「不空先生小瞧信長了,阿市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他二人若真有染,她斷不會留在房頂,不與我一個交代;而這年輕人即便一死,也要守護阿市的名節,足見是守義之人,但凡守義之人,又豈會幹出苟且之事?」

寧不空道:「很好。陸漸,你退下吧。」陸漸心神一弛,癱軟在地,敢情這番對峙,委實耗盡心力,方才的他,不過虛有其表罷了。

橋本一巴親自架梯上房,許久不聞動靜。驀然間,只聽嗒嗒嗒下梯之聲,分外急促,橋本一巴落地,左手提了一個方盒,右手則拿著一張素箋,說道:「房頂沒人,只見這些。」陸漸一驚,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說沒人,欲要掙起,卻覺雙腿虛軟,提不起力氣。

織田信長揭開盒子,瞧見天麩羅,嘗了一個,笑道:「這是阿市的味道呢。」再持箋一瞧,眼神微變,許久方道,「柴田勝家,你念給大夥兒聽。」

身後一名武士接過素箋,大聲道:「刀鋒生鏽,鐵甲朽穿,十年無敵寂寞哀嘆;得到美人,心中歡喜,小小尾張不堪一擊。受今川義元之託,北海天神宗敬上。」柴田勝家越念面色越是蒼白,聲音竟發起抖來。

織田信長皺眉道:「這天神宗是什麼人呢?」柴田勝家定一定神,說道:「我也是聽的傳聞,這個人似乎不算是人。」

織田信長奇道:「不算是人?」柴田勝家道:「關於他最早的傳說來自十五年前的北伊勢,據說他手持九尺長刀,渾身騰起地獄之火,面對一向宗的僧兵,獨自斬殺千人。從此以後,比睿山和本願寺稱他為『九尺刀魔王』,而他卻自稱天神宗,意即天神的宗長。其後五年,他都在北陸和西國流浪,受雇於不同的諸侯。但不知為何,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了。」

「他為何要與一向宗作對?」織田信長又犯起了窮根問底的毛病,「他既然十年不出,為何今天出現?若他受雇於今川義元來刺殺我,為何隻擄走阿市呢?」

柴田勝家道:「這個勝家也不明白,只聽說天神宗十分好色。他在紙條上說『得到美人,心中歡喜』,或許是因為……」說到這裏,他嗓子一堵,已說不出下去。

「或許因為迫不及待要享用美人吧。」織田信長冷笑道,「不過,這無知狂徒卻也不是全無好處,他告訴了我一個很要緊的消息:今川義元的大軍恐怕已在來尾張的路上。」眾人聞言皆驚,柴田勝家失聲道:「為什麼?」

織田信長道:「天神宗此次前來,是受今川之託來暗殺我,他既是千人斬的魔王,絕無失手之理。我若一死,國內混亂,今川大可趁機吞併尾張。以今川義元的急性子,這會兒他必然已在行軍路上。」說到此處,他喝道,「佐久間,你帶人增強邊境守備;林通勝,你派人出境,探察今川軍虛實。勝家,你加強府中戒備,召集所有家臣,到大堂商議軍事。」

眾將火速領命而去,織田信長正要轉身,橋本一巴忙道:「國主,公主怎麼辦?」織田信長搖搖頭,嘆道:「沒辦法,那是她的命運。」

「國主!」倉兵衛驀地叫道,「陸漸是天神宗的姦細。」織田信長哦了一聲,斜眼望他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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