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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曉聲》鉗 工 王(11)
「鉗工王」上了台,站在章華勛身旁,又厲喝一聲:「都別哭!」大多數人不哭了,噙著淚,呆瞪他。

章華勛往一旁閃了閃身,扯了

「鉗工王」的袖子一下,將

「鉗工王」扯到了台上的中心位置。他對

「鉗工王」說:「師傅啊,幫幫我,幫我勸大家別哭了,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話勸……」

「鉗工王」說:「徒弟啊,我也不知道。」師徒二人在台上互瞪片刻,「鉗工王」將目光掃向了台下……

「鉗工王」舉起了雙臂……戰士肩上槍我們手中造槍上的準星像我們的眼睛……

「鉗工王」沙啞著嗓子,低聲唱了起來。他唱的是廠裡人人都曾會唱的一首歌,他揮舞著他的雙臂,自己為自己打拍子,他的聲音不但沙啞而且氣弱,但他的雙臂,卻是在盡量揮舞出力度。

「鉗工王」不會唱歌,更沒當眾在台上唱過,年輕時最不好意思的事便是被逼著當眾唱歌。

他自然也不會打拍子,只不過是在胡亂地揮舞著雙臂罷了。他幾乎每一句都唱走了調,他的手勢沒有一下準確地合在音階上……然而一些男人們竟跟著唱了起來:戰士肩上槍我們手中造然而一些女人們也竟跟著唱了起來:戰士立軍功我們綻微笑……臉上掛著淚的男人和女人們,將一首自豪歡樂的歌,似乎唱出一首輓歌的意味兒。

「鉗工王」的手臂停止揮舞,垂下了。他張闔了幾次嘴,開口說話了。

他這麼說:「大家剛才都哭什麼呀?天沒塌下來,地沒陷下去,沒誰宣判我們集體的死刑,明天、後天、大後天,明年、後年、大後年,我們還活著。還得活著,還要活著,那現在又哭個什麼勁兒呢?我老姚,自打入廠以來,從沒在大庭廣眾面前發過言,是不是?可今天我想說兩句。希望大家給我一次機會,允許我從從容容地,把心裏想說的話都說完。今天以後,我肯定沒機會說了。我想說的是,『文革』中,因我是勞模,多次調我去大學裡當工宣隊,而且封我為工宣隊長。我沒去過,也沒把工宣隊長這種預封當成過一回事兒。我這輩子,最大的光榮就是靠自己的雙手掙了個『鉗工王』的尊稱。人一輩子有過一種符合自己實際的光榮,應該知足了。當年我為什麼不願去當工宣隊呢?當年我尋思——咱才小學五年級的文化水兒,到大學去橫插一腿幹什麼呢?慫恿咱去管大學咱就傻兮兮地去呀?管得了嗎?去了不也是瞎胡鬧嗎?……」不再有人哭了,儘管還有人在默默流淚,儘管人們都不太明白

「鉗工王」今天為什麼要上台當眾提當年的事兒,但出於對他一向的尊敬,全體望著他,全體聚精會神地聽著……章華勛也不明白他,也在認真聽他的每一句話。

「近些年來,時新了一個新詞叫『反思』。『反思』不就是咱們老百姓常說的反過來想一想嗎?以前,總把咱們工人叫『領導階級』,其實咱們又哪裏真的領導過什麼呢?近些年來我就總反過來想,一個國家,在快到二十一世紀的這個年代,要富強,要改革,要騰飛什麼的,也許就輪到咱們工人階級來犧牲了。一旦想通了這一點,也就想通了現在的許多事兒。下崗啊,失業啊,果真是改革需要咱們咽這顆苦果嗎?那,咱們就當成是咱們的命吧!人對命可以不滿,可以不服,不滿不服,才生出志氣。哭多丟人啊!哭有什麼意義啊……」氣氛又恢復到鴉雀無聲了,人們聽得屏息斂氣。

章華勛怕

「鉗工王」說出什麼影響不良的話,急對他說:「師傅師傅,您別說得這麼這麼……那個……師傅,大家聽著,我現在很負責任地宣佈,經過我的爭取,姚師傅和另外四位老師傅,已經被港方無條件地收納為新工人了。」

「鉗工王」卻一點兒也沒高興。他看了章華勛片刻。他的目光變得憂鬱而溫柔了。

彷彿一位因為什麼事內心裏覺得對不起兒子的父親似的。他的目光分明地包含有比語言更多的意思,以及語言難以表達的意思。

他接著說:「徒弟啊,這我當然是非常感激你的。難得你這麼多年來,心裏一直揣著我這個師傅。但我,不想入新廠……」章華勛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卻又不便直問,只是一個勁兒地重複著:「師傅您這又何必呢,師傅您這又何必呢……」台下的人們對

「鉗工王」也大惑不解,他們皆靜靜地望著他,期待著他給他們一個明白。

「鉗工王」接著說:「近幾年,廠裡開不出工資的情況下,我和我老伴兒還花了廠裡不少醫藥費。我常感對不起廠,對不起大家,我這廂給大家鞠個躬呢……」於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後,他那原本佝僂著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他就那麼彎著腰,一手捂著胃,保持著近於鞠躬的體態,又緩慢地說:「我老了,腿發軟了手也發抖了。我幹不了什麼了。我真的幹不了什麼了。已經幹不了什麼了,編入新廠,不是等於想躺倒在新廠的福利上嗎?這多讓人瞧不起啊!這點兒志氣,該保留,咱們還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額,多解決一個年輕工人的就業問題吧,再多解決一個家裏困難之人的就業問題也好啊!說了這麼半天,其實我想對大家說明白的意思只有一個——如果咱們面臨的是絕境,如果前邊是一條大江大河,只有一條船,只能渡過去一部分人,渡過去的人就有了生路,難道咱們在座的,都會如狼似虎地爭著往那條船上爬嗎?我看不會。起碼我『鉗工王』不會。我想你章華勛和許多人也不會。何況,農村人能離鄉背井到城裏來打工,我們城裏人,不需要離鄉背井,我們去打工還不行嗎?天無絕人之路啊!所以,一句話歸總,咱們別哭,別爭,別鬧事兒,老的讓年輕的,年輕的體恤點兒老的,咱們就當是一群牛馬,沒精神的,也要抖擻起點兒精神啊!任人家挑,任人家選吧。這世界,做衣服的人多了,總比造槍造炮的人多了好啊。如果咱們是投資商,要投入多少個億辦工廠,不是也願挑選年輕的、文化水平高點兒的工人嗎?不是也不情願收五十多歲幹不了幾年就得養起來的嗎?最近我又常想,每人一張嘴,張大了也不過就直徑三十多厘米。可乘以十二億,那就是一個直徑三十六公裡的巨洞啊!每天都得往這個洞裏倒吃的,倒喝的!誰叫咱們中國人多呢!將來的廠,還是咱們中國人當家做主的廠嘛!咱們中的一部分,還是在咱們中國的土地上,名分還是中國工人嘛!咱們中的一部分,終於又有工作了,終於每月能開全資了,終於盼到工資比以前高不少的日子了,咱們不是應該高興嗎?不是一件大喜之事嗎?……我老姚今天就說這些,大家愛聽不愛聽的,反正都聽了。不對的,你們也別背後罵我。我真的沒機會再跟大家說這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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