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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曉聲》鉗 工 王(6)
章華勛一口接一口吸煙,吸罷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對方駁得無話可說。

他提不出他自認為合情合理的兩個百分數。與合同上的兩個原百分數差距太大,等於強詞奪理,正如對方所言,等於從基礎上推翻合同。

姑且不論他是否能夠做到,一千三百多本可重新被吸納為工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

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並沒從中獲得絲毫利益,因而也未必會感激他。空洞的,虛妄的,事與願違的良心、正義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擺著反而破滅了一半左右的工人們的希望嗎?

而與合同上的兩個百分數差距不大,也不過就等於再勉強塞給對方些人,還是解決不了更多的人不可逃脫的失業命運……

「章先生,我看這樣吧。」——對方站了起來,第二次雙手將委任證書遞向他,「用您的話說,這個玩意兒,您還是應該接受,我們並沒有什麼收買的意圖。未來的企業需要您。您熟悉的一千三百多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別太感情用事了。我雖然比您年輕得多,卻明白感情用事的嚴重危害性……」章華勛抬起頭來了,伸出手去了,雙手欲接未接之際,不知為什麼又縮了回去。

「當然,考慮到您在廠裡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際關係需要感情照顧,我個人做主,給你五個名額。只能五個,再多一個我也沒權力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該理解的,可以理解。大陸不是有句話,叫『理解萬歲』嗎?……」對方又笑了笑。

章華勛也不禁地笑了笑。連他自己都意識到了,他是笑得多麼的不自然啊,又是笑得多麼的屈辱啊。

他的雙手,違背意願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過了那份大紅的委任證書……對方從拷克箱裡取出一頁紙,將自己的筆橫放在紙上,然後飲起茶來——單等他在那頁紙上寫下五個人名。

這是他平生所面臨的,最使自己感到困窘,感到心理屈辱和難堪的情形。

他抬頭望著桌子,吸著煙,許久未動。對方也不催他,也不看他,獨自默默地靜靜地飲茶。

他終於按滅煙,起身走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筆……他在紙上寫下的第一個名字,是

「鉗工王」的名字。寫罷他開始發獃。發獃了半天,才寫了第二個自己認為必須照顧的老工人的名字。

又發獃了半天,落筆寫下了第三個老工人的名字。只剩下兩個名額了。

他覺得手中的筆沉甸甸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下筆,將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筆一畫地寫下了第四個名字。

「五個。五個名額。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極限了。希望您千萬不要使我太為難……」對方低聲從旁提醒著他。

而這時他心裡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齡當然也在四十歲以上,是老車工。

按車工這一行來說,她的年齡太大了些,眼力不行了,再幹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

服裝廠不需要四十五六歲的女車工,她當在被淘汰的百分之八十老工人以內,而且肯定將是屬於堅決淘汰的人。

她對這一點怕極了,近來已經怕到神經兮兮的可憐地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問他,她變成了家庭婦女以後他會不會煩她會不會和她鬧離婚?

他認為她的怕主要是一種失落心理的反應,也許還跟更年期有關。她的怕也影響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變成了家庭婦女以後整日愁眉不展長籲短嘆,彷彿一名害了思鄉病的終身女傭,而他真的煩她又沒法兒安慰她沒法兒為她再謀職更沒法兒

「解僱」她。這時代哪個單位還需要四十五六歲的女車工啊?……她那張神經兮兮的表情可憐的臉,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眼前了,似乎在發急地對他說——寫我的名字,快寫上我的,最後一個名額得是我的,要不然我跟你一輩子彆扭起來沒完。

他閉上了一會兒眼睛,然而還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那神經兮兮的表情可憐的臉。

「還沒寫完?……」他睜開眼睛,一橫心,在紙上寫下了最後一個名字,並非他妻子的名字,仍是一位老工人的名字。

他將那頁紙交給對方時,以為對方一定會問問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麼特殊的關係。

其實,除了

「鉗工王」曾當過他兩年師傅,另外四人和他的關係絲毫也不帶有特殊性。

他寫上他們的名字僅只因為一點——他們還能否有一份兒工資對他們的家庭生活實在是太舉足輕重了。

即使對

「鉗工王」,也非是師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

「鉗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大兩歲,同樣是廠裡的車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術後提前病退了。

在全廠人都只能開百分之六十工資的情況下,給她那點兒退休金不過三十多元。

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症複發,早已全面擴散。如果

「鉗工王」再失業,他們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下去了……章華勛想好了,對方一旦問,他就從

「鉗工王」開始講起,講完五位老工人的具體情況,還要接著講許許多多老工人幾十年來對廠裡的貢獻,講他們和廠史那種休戚與共的關係,給對方好好上一堂中國工人階級的起碼概念課。

然而對方並不問他,對方看了那頁紙一眼,當即折起,鎖入拷克箱了。

分明的,對方對他們究竟是五名什麼樣的工人,對他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半點兒都不感興趣。

對方向他保證地說:「你放心,他們的事就這麼決定了吧,到時候你給我提個醒,免得我忘了。」他卻什麼也不願說了。

「怎麼,我們之間這場由不愉快開始的談話,只能不愉快地結束嗎?你還有何指教?」

「我……我愉快了……」章華勛強作一笑……廠辦主任李長柏打來電話時,他正夢見著

「鉗工王」,夢見著

「鉗工王」滿身滿臉都是血,拉著女兒的手向他走來,走到他眼前,開口便命女兒給他跪下,叫他

「爸爸……」驚得他扯起那少女,駭問

「鉗工王」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弄得滿臉滿身都是血?

「鉗工王」慘然一笑,眨眼不見了。他正轉著身子尋找

「鉗工王」,電話便響了……

「廠長,廠長你在聽嗎?……」

「在聽,有什麼要緊事兒你快說,沒什麼要緊事兒你把電話放下,現在才四點多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廠長我是有要緊事兒才不得不給你打電話的……」

「別囉嗦。」

「好好好,我不囉嗦。我簡明扼要向你報告——剛才,也就是半個小時前,廠裡的糧店被盜了,我現在已在現場……」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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