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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鎧》第二十五節 少年秦玄
看著他的背影,孟聚笑著搖頭,望了一眼身後的秦玄。在剛才的對話裡,少年安靜地傾聽著,一聲也沒出。

「走,跟我回家。」

在陵署的後院,豎立著一排破舊的青瓦平房,這就是陵署的軍官宿舍了。孟聚領著秦玄進了其中一間房,把門掩上:「行了,這裏不會有旁人來的,秦少,你可以放心說話了。」

低矮壓抑的屋頂,黑色汙穢的牆面,可以望到太陽的破洞,空蕩蕩吹風進來的窗戶、扭扭的木門——屋子裏唯一的亮點是一張新床和一套桌椅,這都是孟聚搬進來以後倉促購置的。床上凌亂地堆著幾件衣服,被子沒折好,亂糟糟地鋪在床上。

秦玄皺著眉頭打量四周:「這裏,真的是人住的地方嗎?」

孟聚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是鬼嗎?」

「孟長官,該不會是你住這裏?唉呀,真不好意思,我沒想到。其實這房子也不錯,除了屋頂有些洞,門爛了,牆要塌了——除了這些,還真的沒什麼毛病了,不錯,很好的房子嘛!」

秦玄邊說邊望著秦玄,眼光中分明寫著「憐憫」二字。少年左看右望,最後長嘆一聲,扭扭捏捏地在椅子邊上坐下,臉上委屈得不得了,象是做出了天大的犧牲。

孟聚簡直被這個憊懶小子氣炸了,難道自己的家比後巷的垃圾筐還臟嗎?他脫下身上的黑甲製服,把軍刀掛在牆壁的釘子上:「秦少,我來靖安不久,這是署裡配給我的住處,來不及佈置,見笑了。」

「孟長官,看來你混得也不怎樣哪。看門口幾個兵那麼巴結你,我還以為你很牛呢,沒想到住這種房子——我家馬夫都比你住得好啊,你還是軍官哪!」

孟聚搖頭苦笑。公家的館舍,一直沒有修繕,也只有他這樣初來乍到的新軍官才肯住。老陵衛早在城裏置房了,哪裏肯受這個苦。他也懶得解釋,淡淡說:「是啊,倘若房子也跟古董一般越老越值錢的話,我說不定比你們秦家還有錢了。」

秦玄哈哈一笑,他翹起二郎腿,弔兒郎當地問道:「孟長官,你剛才說,你知道我家老頭和那個書獃子大哥在哪?」

「知道。」

「咳,老孟,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跟我說了。」

孟聚避開了對方的目光,反答道:「秦少,你們走以後發生了什麼事,可否跟我說說?」

少年懷疑地望著孟聚:「我說老孟,你問這個幹什麼?你該不會當初放了我們後悔,現在又想抓我們立功了?我告訴你,休想從本少爺這裏挖出半點秘密,少爺我可是精通伏虎羅漢拳的好手!小爺不是好惹的,別看老孟你是陵衛,要惹惱了小爺,揍你這樣的書獃子五、六個毫不費勁!」

孟聚哭笑不得,他這才發現,不知從何時起,秦玄已經把對他的稱呼從「孟長官」變成「老孟」了,這小子還真是個自來熟啊。孟聚很納悶,秦風一身凜然正氣,秦穆是個方正的書生,有父兄如此,秦玄這身憊懶的流氓氣,到底是從哪學來的?

「別胡說。我問你是有原因的,你快跟我說,有急事。」

秦玄還在猶豫,孟聚隻好說:「你不用跟我說得太詳細,只要說發生了什麼事就好。」

秦玄考慮好一陣,最後勉強答應了:「我說了,你就得告訴我他們的下落啊!」

孟聚不動聲色:「一定。」

「老孟,你們放我們離開後,我們就從後門出去,但就在那條小巷子裏,我們碰到了一些人,爹爹跟他們談了一陣,回來跟我說,現在外邊官兵查得很緊,出去很危險。他讓我出去扮成乞丐打探消息,看街上有沒有官兵封鎖,也聽聽市面上有什麼消息,然後大家再找個地方會合出城。」

「在哪裏會合?」

「這個,當然不能跟你說!我出去以後,找個小乞丐買了衣裳,扮成乞丐在城裏轉了半天,沒打探到什麼消息。我去會合的地方想找爹爹他們,也不見人。我等得焦急,又跑回巷子裏想找父親他們,卻只看到了一大灘血。我正在那納悶呢,突然有人來了,我嚇得躲進垃圾筐裡了,沒想到卻是老孟你——事情就是這樣了。」

孟聚沉吟道:「秦少爺,你們在巷子裏碰到的,是些什麼人?」

秦玄答得乾脆無比:「不知道,我不認識的人。」

「是官兵嗎?」

「應該不是。我聽到爹爹跟他們打招呼,大家象是認識的。不過他們擋住路不讓我們走,父親跟他們說了好一陣,回來時候臉色不是很好看,神色也怪怪的——老孟,你說,這裏面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孟聚不答,繼續問:「他們穿什麼服裝?帶沒帶兵器?」

「他們穿著寬袖長袍,背後都背著長包裹——啊,該不是兵器?」

「他們說什麼了?和你父親談了什麼?」

「這個,我不知道,當時心慌慌的,怕官兵追來,我也沒留意——啊,記得了!當時我父親跟他們打招呼,領頭的一個男的叫易先生,就是他跟我爹爹談的。」

孟聚一震:「易先生?你沒聽錯?」

「應該沒錯,因為父親叫了兩次,我聽得很清楚。」

「那個易先生,他長什麼模樣?」

「他白頭髮,不高不瘦不矮不胖,樣子很普通,舉止也很平常,說不上來有什麼特點——反正很不起眼的一個人。但我父親好像很尊敬他。」

孟聚嘆口氣:「如果這樣,那就對了。」

他眼中流露憤懣之色,手握緊了拳,冷笑道:「好辣的手,好狠的心啊!」

「老孟,你說什麼?」

「秦玄,從今以後,這件事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說了,明白嗎?」。

「你叫我不說我就不說,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秦玄心裏嘀咕,但此時他心急如焚,也不願與孟聚糾纏這個,從孟聚的話語裡,他隱隱窺出了一絲不祥的味道。

「行了,老孟,你問我的,我都說了。我問你的事呢?我家老頭子究竟跑哪去了?」

不得不親口報告壞消息,這本身就是一樁壞消息了。孟聚嘆氣道:「秦少,有個不好的消息,希望你能挺住。」

秦玄的心一下子繃緊了:「難道老頭子他們被官府抓了嗎?真是該死!我早叫他們不要幹這種事,看,現在惹麻煩了,又要使銀子去贖人了!真是可惡啊!」

「不關官府的事。」

看著少年突然變得慘白的臉,孟聚暗暗同情。對著一個少年說出這麼殘酷的話,他都不知如何啟齒了。

「令尊﹑令堂﹑令兄,還有其他親人,都已身遭不測。」

秦玄從椅子上跳起來,失聲叫道:「你他媽胡說八道什麼?你~」

孟聚定定地望著他,眼中充滿了同情。

「這。。。不會是真的?一定弄錯了?」

「東平省陵署已經發現了貴府人等的遺體,已經查驗過了,並無錯誤。秦少爺,天有風雲不測,希望你能節哀珍重。這場飛來橫禍,你能倖免於難,這本身已是萬幸了。」

說話時候,孟聚不敢看少年那張凝固著震驚和悲痛的臉。破門﹑破家﹑失親,遭遇如此大的悲慘災難,任何語言的撫慰都是蒼白無力的。不要說一個少年,即使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突然面對如此慘禍,同樣會瀕臨崩潰的。

「秦少爺,這裏是我的住處。只要你不離開,這裏很安全。你現在需要靜一靜,吃的東西。。。」

孟聚望望自己空空如也的舊食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肚子餓的話,你找我,我就在裏間睡覺。」

少年雕塑般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臉色灰白,也不知道他把話聽進了沒有。孟聚搖搖頭,在進門的時候,他回頭說:「雖然這樣說顯得很無情又失禮,但還是請秦少爺你看開點,人總是要死的,早晚的事而已。這樣的世道,早點解脫未必不是件好事。」

然後,不敢看少年憤怒的臉,他連忙進了裏間,把簾子拉上了。

在外頭奔波了一天一夜,孟聚累得每根毛孔都在發顫。他以為自己會象平常一樣,頭碰著床就能睡著,但今天不知是否錯過了睡意,在床上翻來翻去就是睡不著,腦子裏亂鬨哄的,一陣想到葉迦南,一陣又想到拓跋雄,偶爾又想到了秦家老少的性命,腦子裏走馬燈般幻滅著無數的臉,男男女女都有,眼前閃耀著一片紅色,血一般的深紅,所有的人臉都浸沒著濃重的血色深紅中,他們張著嘴在對孟聚吶喊,卻聽不到聲音。

看到那些冒著綠光的眼睛,孟聚如同望到了地獄的深淵,漆黑而深不見底,刺骨寒意浸透了他全身。

九月的天氣,孟聚冷得縮在被子發抖。他記起了以前學過的佛經,心裏默念:「。。。若諸眾生誦持大悲神咒,墮三惡道者,我誓不成正覺,誦持大悲神咒,若不生諸佛國者,我誓不成正覺,誦持大悲神咒,若不得無量三昧辯才者,我誓不成正覺。。。」

孟聚念了幾遍經文,心情才漸漸平復。睡夢中,不知是否他的幻覺,總有一陣若有若無的抽泣聲縈繞在他耳邊,斷斷續續。他捂住了耳朵,縮起身子用被子包住了腦袋,但遊絲一般的哭聲依然頑固地持續鑽進耳中,令他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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