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4.送你一朵苦楝花(4)
接著,她又說:\"即使再下賤,也不能去巴結一個孩子,你給那三歲的孩子笑什麼?!\"
他很茫然。他不知道他笑了沒有。他為什麼要
笑?假如笑了,那仍然是恐懼所致,那來自鄉村來
自血脈的恐懼。在那陌生女人面前,他每時每刻都
感到了鄉下人的卑微。他無法逃脫這種卑微。
小妹,這就是你的哥哥。你曾為他付出辛勞有
過期望的哥哥。
在他離家之後,你就被迫停學了。我的很小的
小妹,為了供養你上大學的哥哥,你含著眼淚離開
了學校,接過了本該由哥哥承擔的沉重的田間勞作
,接過了那本該由哥哥使喚的趕羊鞭。
按說你是不該做出這種犧牲的,任何人都沒有
理由讓你做出犧牲,可你還是做了。
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趕著兩隻小羊羔到坡上
去放。那羊羔就是你哥哥的\"學費\"。在灰濛濛的
晨曦中,你孤零零一個人趕著\"學費\"在坡上走,
步量那無盡的黃土地。夕陽西下,你又搖搖地背著
一個極大的草捆回家。一個極小的人兒,撐著天大
的日月,你是很乏累的。可一年又一年,你重複地
走著同樣的路。
你把羊從兩隻喂到六隻,又喂到八隻。你把它
們從小喂到大,從生養到死,你目睹了羊的生與死
的全過程,你目睹了羊作為物質轉換為貨幣的全過
程。讓一個餵羊的小姑娘去拽著羊腿幫爹宰羊是很
殘酷的,可為了哥哥,你不得不這樣做。在羊的\"
咩咩\"叫聲中,你眼睜睜地看著爹把尖刀捅進羊的
肚子,看著那箭一樣飛濺的熱血。那羊是你喂大的
,你抱過它,親過它,給它說過很多的悄悄話。可
你又眼看著它倒在你的腳前,活睜著一雙善良的任
人宰割的眼睛,好像在問你:活是為了什麼?羊作
為\"學費\"的信號強烈地打入了你的記憶。你無話
可說,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後又默默地跟爹到
集上去賣羊肉……假如把你的生活再延長一點,作
為家中唯一的識字人,你從餵羊到轉換成錢然後再
作為學費寄出,你一定與離家有七裡遠的鄉村郵局
有了某種聯繫。在郵局裡,你漸漸明白外面還有一
個極大的世界,你知道書信作為傳遞工具可以飛向
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這時候,在你的朦朦朧朧的
記憶裡,一定是留下了什麼……
夏天是忙碌的。那時你的小胳膊還很嫩,人還
沒有長成,腰自然也不是彈簧做的。可家裡沒有人
手,你不得不像大人一樣去田裡乾極笨重的活計。
在你一次又一次彎腰割麥的時候,在你蹲在濕熱的
玉米田裡薅草的時候,在你拽著很沉重的糞車吃力
地奔向田野的時候,小妹你都想了些什麼?
冬日很冷,在帶\"哨兒\"的北風中你仍是起得
很早,餵羊、餵豬、餵雞,然後是擔水、做飯,畜
生一鍋人一鍋。這仍舊是重複的,無休無止的重複
。那一雙終日在冷水裡浸泡的小手早已裂得不像樣
子,血口一道一道的,不比枯樹枝更好看。或許在
年關的時候,你還得挑上一擔紅薯到四十裡外的鎮
上去賣,那沉重全憑一口氣頂著,一步一步地挨,
你有\"學費\"的信號。小妹,孤零零地蹲在風雪交
加的鎮上賣紅薯,你哭過嗎?
小妹,多年來,你的上完大學又留在省城工作
的哥哥沒有給你寫過一個字。夏天很熱,冬天又很
冷,他沒有問一問他的小妹抗得住蚊蟲的叮咬嗎,
手裂了嗎。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收到了從鄉村郵局
寄來的錢。那錢是一分一分攢起來的,有時多一些
,有時少一些。多的時候一百,少的時候只有三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