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5.田園(5)
、時而\"叭嗒\",夢一般響著。常常是娘端著飯走進屋來,他才知道天晌了。
夜裏,蛐蛐一聲聲叫著,那叫聲短而潤。鼠兒
這兒\"吱吱\",那兒\"吱吱\",有尖尖的小腦袋探
出來,在牆角處騷動。土桌上敬的是先人的\"牌位
\",\"牌位\"黑著,瀉一團猙獰的溫和。土桌上方
貼著一張拄拐杖的壽佬,壽佬花彩彩的,笑也淡泊
。牆上掛著各樣的家什,家什模糊了,獨一把老鐮
在夜氣中黑亮著,像一彎醒著的黑蛇。那黑蛇曲得
極為生動,看上去滋滋味味的。罩了塑料布的窗戶
上有一塊小白,月光透得模糊,似有水樣的月影兒
印在地上,方著狹小的旖旎。夜常常就靜下來了,
四周聽不到一點聲響,很閑很閑地靜,靜得像一碗
墨汁,靜得勻和。而後又慢慢地化出動來,輕輕的
,輕輕的,這兒,那兒,潤生著似光同塵般的呢喃
。
耳房裏,爹的咳嗽聲啞啞的,已很陳舊。娘小
心地給爹擂著背,娘說:\"豆炸了,西坡的豆快炸
了。\"爹說:\"要娃還是要豆?\"娘不吭了,而後
是一聲聲嘆息。
第二天早上,他突然說:\"我割豆去。\"
娘喜了,眼裏有淚。她轉過身悄悄地對爹說:
\"娃想過來了。\"爹的手抖抖的,慌忙磨鐮去了。
秋陽掛樹梢了,枝頭上挑著一個桔紅的圓。出
門時娘說:
\"別累著。不指望你幹活,出去散散心吧。\"
走在村路上,他生怕碰見鄉人,就頭勾勾的,
甚也不看。隻感覺到腳下的土很軟,輾滿車轍的鄉
村土路面麵湯湯的,踏下去就是一個窩兒,很舒服
。這時,他聽見有人叫他,那聲音怯怯的。
\"金令,你……好啦?\"
他抬起頭來,眼前站著一個雞窩樣的女人。女
人蓬頭垢面,身上馱著一大捆紅薯秧。紅薯秧濕漉
漉的,女人身上也濕漉漉的。女人大概已幹了一早
上活計了,一隻褲角高綰著,裸露著沾滿泥土的桿
子腿。女人臉龐上似還隱隱藏著昔日的姣好,只是
老相了,紋路很密,汗漬一道道汙著。女人就那麼
站著,腰弓弓的,臉上帶著笑。
他認出來了,那是六嬸。六嬸嫁過來時年輕漂
亮,人也爽快。他還聽過六嬸的\"房\"呢!記得六
嬸年輕時是村裏唯一敢與隊長對罵的女人。在豆地
裡,隊長罵聲:\"驢日的!\"六嬸就夾腰站在田埂
上,一躥一躥地唱聲回罵:\"你狗戳哩馬操哩碓碓
搉哩洋錫焊哩牛鞭摔哩鍋耳朵片哩豬尿泡灌哩葫蘆
瓢涮哩……\"六嬸罵得五彩繽紛,節奏明快,罵了
一天豆雨!罵得隊長一愣一愣的。罵著罵著,六嬸
\"咯咯\"地笑起來……現在六嬸老了,老了的六嬸
站在他面前,很卑微地說:\"金令,你、好啦?\"
他想叫聲\"六嬸\",可喉嚨乾乾的。六嬸趕忙
說:\"趕明兒上家吧,上家吧。\"說著,狼拉窩似
的拖著紅薯秧去了,走得依然有勁。
在六嬸身後,是五叔。五叔拉著一車玉米,很
吃力地往前拽。車很重,五叔頭上像蒸籠一樣冒著
熱汗。五叔的製服褂子扔在滿載的玉米車上,身上
隻穿著一件土布汗褂兒。看見他,五叔遠遠就站下
了,那汗臉上驟然堆滿了笑,笑裡竟有了一絲巴結
的意味!五叔看見他很想說一點什麼,很親熱的什
麽,一時卻沒了詞兒,很窘地站著。他的手搭在車
桿上,反覆地摩挲著車桿上鑲的舊鐵皮,好一會兒
才說:\"金令,你下地呢?\"
他一直是很害怕五叔的。五叔當過多年隊長。
那時候,五叔站在大碾盤上講話,腰夾著,褲腿捋
著,日日的罵說,總是很嚴厲。五叔常年披著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