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17.黑蜻蜓(17)
坯鬥上流了出來,惹人激動!在回家的路上,二姐告訴我,房子已經蓋了兩
所了,村頭一所,村尾一所,這要蓋的是第三所,
蓋在老宅院裏,到時候,那老屋就扒了。***二姐說,
鄉下沒房子娶不來媳婦。這三所房子,三個兒子一
人一所,娶三房媳婦,到那時候老東西就沒地方住
了,只有睡草屋了……二姐說著說著笑了,臉上綻
開的皺紋歡暢地舒展開去,臉就很生動地亮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二姐特意給我烙了油饃,
煎了雞蛋。可她吃的還是黑麵餅餅,餅裡卷著兩棵
小蔥,吃得很香甜。她說:
\"我愛吃餅子。\"可我看出來,二姐家的飯仍
是分了三種的(她把姥姥家的傳統帶來了):我吃
的是油饃(油饃是鄉下人待客的飯食),孩子們吃
的是白面烙饃,只有二姐一人吃黑麵餅子。她一生
都吃著黑麵餅子。
我抬起頭來,一下子就看見了掛在房樑上的點
心匣子,空空的點心匣子。竹籃還在呢,點心匣子
還在呢,鋼蛋卻不在了……我不敢往下想,趕忙低
頭吃飯。
吃過晚飯,就見二姐走馬燈似的屋裏屋外忙著
,涮鍋涮碗、餵豬餵雞……待一樣一樣都忙完了,
天已黑透了。這時,二姐連口氣都沒喘,就又掌上
燈,一盞小小的油燈,在那架老式的織布機前坐下
,\"咣當咣當\"地織起布來。她織的是一種花格子
土布,織好就在鄉下賣。
我坐在二姐鋪好的床鋪上,靜靜地看二姐織布
。二姐背對我坐著,我只能望見映在牆上的一個巨
大的黑影兒,黑影兒裡跑著一個梭子,那梭子像魚
一樣來回遊著,\"哐\"一下東,\"哐\"一下西;\"
哐\"一下東,\"哐\"一下西,一下一下扯著我綿綿
的思緒……
我知道這架老式織布機是姥姥的遺物。姥姥死
後,二姐就把它拉來了。它已是很古老了。聽說姥
姥的姥姥在上面坐過,姥姥的母親在上面坐過,姥
姥又在上面坐過……現在是二姐坐在上面,繼續彈
那\"哐當、哐當\"的聲響。那聲響很單調也很陳舊
,細聽去還有啞啞的\"吱吜\"聲伴著,就像一個渾
身疼痛的老人在呻吟。
慢慢,就覺得有什麼流過來了,緩緩地流過來
,把那\"哐\"聲像穿珠兒一樣地連綴在一起,就有
了聖歌般的肅穆。那音韻啞啞的,彷彿老人一邊在
唱搖籃曲,一邊輕輕搖拍著嬰兒。那和諧從一下一
下的節拍中溢出來了,歡歡地、溫柔地跳動著……
有時候,那\"哐\"聲突然住了,很久很久地住
了。這時夜就變得異常的靜,沉悶一下子落下來,
重又砸在焦慮的心上,叫人躁。
就見二姐這裏動動,那裏動動,\"哐\"聲又接
著響起來了。
夜深了,那織機還在\"哐、哐\"地響著。我閉
上眼睛,試圖在那陳舊的\"哐\"聲中尋出一點什麼
來。有一刻,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我看見姥姥
坐在上面,我看見姥姥的母親坐在上面,我看見姥
姥的姥姥坐在上面……而後一切都向後退去,退向
久遠。
我覺得快了,就要捕捉到什麼了,那神秘的切
望已久的東西就要出現了。於是,我一下子激動起
來,集中全部的心智去諦聽。可細細聽,卻又什麼
也沒有捕捉到,彷彿一切都在瞬間消失了。只有循
環往複的\"哐\"聲,單調乏味的\"哐\"聲。
睡著,睡著,夜又靜了,忽然就聽不見那\"哐
\"聲了。矇矓中睜開眼來,就見牆上映著一個巨大
的黑影兒,那黑影兒俯在織機上,晃晃地動著,動
著……片刻,那\"哐\"聲就又響起來了。
我在\"哐\"聲中重又睡去。睡夢中,我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