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8.畫匠王--一九八八(8)
就有了一副離土地很遙遠的樣子。***女人們卻緊張得實惠,三房媳婦或坐或站,眉眼兒像槍口一樣瞄在
蛋兒上。
椅上坐著公人。公人是特意請來的,是位很有
人緣又很公平的主兒,決不會徇私。那蛋兒自然也
是公人監製的,各道程序都很齊備。
那麼,按著規矩,下一步就該是捏蛋兒了。
\"蛋兒\"斜靠在門坎上,頭勾著,眼閉著,像
隻沉睡中的老狗。
日影兒慢慢地爬到了門口處,斜照著他那半邊
渾濁的臉。人已是很老了,臉自然很木,枯枯的老
皺網著一條條歲月的溝壑。溝壑的底部是土黑色的
,端沿兒卻是灰黃,雜染著莊稼的汁液和泥土的微
塵。天光在這張臉上爬出了一片混沌,混沌裡透著
遲滯的寧靜。僅有的生意是掛在嘴邊的那滴口水,
那口水極緩極緩地在枯乾的嘴邊上流著,流出了一
片極小的濕潤。那濕潤爬出了嘴角,似要滴下去而
未滴下去,彷彿很沉重地懸著。於是老人的嘴邊就
有了一片光亮,那光亮書寫著他那漫長而悠遠的一
生,書寫著一個小小的生養了三個孩子的世界。那
世界是用一根碾棍推出來的……
公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那暗示是很明顯的。
該說的都說了,時光已是不早,還等什麼呢?
沉默中,大黑鄭重地說:\"捏吧。\"
二黑說:\"捏吧。\"
三黑也說:\"捏吧。\"
於是,三房媳婦都盯著碗裡的小紙蛋兒。這紙
蛋兒實在是已不陌生。往日裡,他們曾用這紙蛋兒
分過糧食,分過牲口,分過土地……
陽光慢慢地爬到了門裡,送來了一片晃眼的暖
意,把裹在破棉絮裡的\"蛋兒\"映得很陳舊。老人
的眼依舊閉著,頭勾著,蜷著一把老骨頭。漸漸有
牛糞的氣味從他身上散出來,隨爬行的陽光遊動。
繼而有一隊莊嚴的虱子從破襖的汙垢處探出來,緩
慢地順著衣褶蠕動。於是,在臭烘烘的陽光裡,立
時就有了甜甜的泥土的腥味。虱隊像犁樣的分散開
去,亮亮的虱頭像犁鏵一樣地扎進了一溝一溝的襖
縫,重又播種去了……
大黑看著\"蛋兒\",二黑看著\"蛋兒\",三黑
也看著\"蛋兒\",看那搖搖下墜的口水。那滴口涎
慢慢地從乾癟的嘴角處扯下來,扯出一條長長的線
。那線垂在七彩的陽光裡,懸得讓人急,卻依然
不墜。這沉重似乎越過了時光的限制,把人生高高
地吊著……
三黑皺皺眉,似有些不耐煩了,說:\"大哥,
你先捏。\"
大黑很沉穩地說:\"老=,你捏。\"
二黑擺擺手,說:\"老三,你捏。\"
三兄弟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都很客氣。在這
一刻,往日那些小小的不愉快頓時煙消雲散了。你
謙讓了,我也謙讓,互送著一片和解的誠摯。媳婦
們即刻做出很懂規矩的樣子,鬆了那緊著的目光,
身子擰出了一片溫柔。
公人笑笑說:\"自家兄弟,都一樣的,誰先捏
都一樣。\"
大黑嘆口氣,說:\"唉,要不是廠裡事太多,
我又經常出差……\"
三黑馬上介面說:\"跑生意,一天一個樣兒,
說走就得走……\"
二黑鼻子哼了哼:\"話不能這麼說……\"說著
,看了看媳婦的臉,手一擺,\"算了。\"
\"蛋兒\"臭不可聞地蜷縮在陽光裡。在陽光的
引逗下,屋裡的氣味越加地雜亂無序。\"蛋兒\"身
上的血汗味經過了七十六年的醞釀,成功地與虱子
屎臭蟲尿蚊子的口液勾兌在一起,經過了四時的大
化,風霜雨雪的侵染,就有了乾濃烈橫的風格。媳
婦們抹的那點劣質雪花膏是不堪一擊的。於是各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