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27.無邊無際的早晨(27)
他兩眼盯視著前方,卻一聲不吭……已是收麥的季節了,大地一片金黃。麥浪像娃
兒一樣隨風滾動著,一汪高了,一汪又低,刺著耀
眼的芒兒。灼熱的氣浪在半空中升騰著,吐一串串
葡萄般的光環,光環裡蒸射著五彩繽紛的熟香,那
熟香裡裹著泥土裹著牛糞裹著人汁甜膩膩腥嘰嘰地
在田野裡遊動。麥浪裡飄動著許多草帽,圓圓的草
帽。草帽像金色的荷花綻在起伏的麥浪裡,這兒一
朵,那兒一朵,晃著晃著就晃出一張人臉來……\"
叫吱吱\"一群一群地在麥田旋著,一時不見蹤影兒
,一時又\"嘰嘰喳喳\"地射向藍天,嬉逐那熱白的
雲兒……村莊遠遠地浮沉著,綠樹中映著一片陳舊
的灰黃。在陳舊中又模模糊糊地挑著一抹紅亮,那
是高大瓦屋上掛的紅辣椒串麽?村路上塵土飛揚,
吆喝牲口的號頭此起彼伏,一輛輛載著麥捆的牛車
在路上緩緩顛簸……
穎河就在眼前。堤上靜靜的。昔年的老柿樹仍
一排排地在堤上立著,柿葉在烈日下慵倦地耷拉著
,河裏已無了往日的喧鬧,河水淺淺的,只有盈尺
細流,像是晾曬在大地上的一匹白絹。
漸漸有一小兒爬上了河堤。小兒光身穿一小小
的紅兜肚兒,手裏提著一個盛水的瓦罐,小兒搖搖
的,那瓦罐也是搖搖的,有亮亮的水珠從瓦罐裡濺
出來……
小橋就在眼前,小橋靜靜的。小橋的歷史已記
不清有多少年了,橋欄早已毀壞,橋上的石板上印
著凹凸不平的車轍,車轍裡散著星星點點的麥粒和
曬乾的片狀牛糞;牛糞上清晰地顯現出牛蹄踏過的
痕跡,像老牛蓋的圖章。橋的那邊,遠遠有女人響
亮的喊叫:挨千刀挨萬刀的你不吃飯了嗎?……
倏爾,國在不遠的麥田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
影兒。那人頭拱在麥地裡,屁股朝天撅著,身子一
擰一擰像蛇一樣向前遊動。麥浪在她身後翻倒了,
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麥個兒,盪揚的土塵像煙柱
一樣在她周圍旋著。這動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
,他記不起是誰了。他盼著這人能抬起頭來,歇一
歇身子,可這人一直不抬頭,就那麼一直往前拱。
天太熱了,氣浪像火一樣烤著,坐在車裏的國已是
大汗淋淋了,那人還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頭,
這時,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嬸,那是四嬸!
四嬸年輕時是村裏的頭把鐮!那時四嬸割麥要三個
男人跟著捆……現在四嬸老了,站在麥田邊上的四
嬸滿臉是汗,頭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像男人
似地挽著一隻褲腿。四嬸定是很乏了,弓著腰大口
大口地喘氣。四嬸那張臉已看不出什麼顏色了,除
了陽光下亮的汗珠,只有乾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
。片刻,僅僅是片刻,四嬸又拱進麥地裡去了……
在緊挨著的一塊麥田裏,國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沒
有戴草帽,光脊樑在麥地裡站著。三叔的脊樑像弓
一樣黑紅,鐵黑地閃在陽光下亮得紫,脖頸處的
皺兒鬆鬆地下垂著,上邊綴著一串串豆皰似的汗珠
。三叔又在罵人了,挺腰拍著腿罵,身子一竄一竄
地動著,是在罵三嬸麽?
倘或是罵別的什麼?驀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
,而後又劇烈地抽搐著,麥田裏暴起一陣乾啞的咳
嗽聲!那枯樹樁一樣的身量在振蕩中搖晃著,久久
不止。三嬸慌慌地從麥田裏拱出來,小跑著去給三
叔捶背……突然,麥田裏晃動著許多身影兒,人們
紛亂地竄動著,驚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這時,國聽見\"撲哧\"一聲,他的肚子炸了!
他肚子裏拱出一個\"黃土小兒\"。那\"黃土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