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4.紅螞蚱、綠螞蚱(4)
碗紅薯!和人\"抬杠\"脖裡強兩根紅筋,這就是昔日的德運舅。***在村裏不曾見他怕過誰,性起時抓住
老牛的角往地上按,一頭壯牛便硬給按倒在地,贏
一場叫好聲。上邊叫翻地七尺,他憑一張亮杴,挖
溝似的翻出丈二,那塊地成了\"樣板田\",又氣勢
勢領一張獎狀回來,滿村榮耀。鼻子高高的,眉也
濃濃,嘴唇雖厚,卻經過路的算卦先生看出一臉福
相。
這樣的角色,卻又怕女人,窩囊得叫人咬牙。
眼看那些娘家女人要下狠手的時候,見過些世
面的大妗站出來了,她上前斷喝一聲:
\"出出氣也就算了,莫非要再攤上一條人命不
解?!\"
娘家女人這才罵咧咧地罷手。德運舅一隻眼腫
了,滿臉血汙,新褂子被娘家女人撕得一條條碎,
隻\"嗚嗚\"地抱頭哭……
於是,兩莊的老人站出來商談後事,一切據古
禮辦,雖各有些講究,且要斯文得多。
一刻,隊長舅出來,吩咐放工一天,都來德運
家幫忙。這自然是不消多說的。立馬又叫人開倉屋
磨三石好麥,說德運舅剛辦了喜事,家底已空,權
且先借給他。村裏人紛紛散開去,找自己能幹的事
做,個個像謀自家的事一樣認真、精細。會木匠
手藝的打棺去了;有些灶上功夫的盤火架案;女人
們包了內活兒;打墓坑的全是一等一的壯漢,還請
了瞎子舅來老墳裡量了方位,按天乾地支,一寸不
敢差。雖是一夜的夫妻,也是村裏媳婦呀!
午時,一村都不聽風箱\"呱噠\",那撩人的炊
煙全跑到德運舅的院子裏來飄了。這裏一下子壘起
了五座墩子火,蒸饃、做菜,十分紅火。隊裡吃食
堂時的大方籠也抬來了,連蒸三籠熱饃頃刻消去大
半。招呼做飯的胖舅並不惱,隻吩咐又蒸。院裏人
來人往,川流不息。娃兒們更是像過節一樣躥來躥
去,捧了小木碗來,拿個饃就跑,快快。一會兒又
來了,總也不斷。一村的狗都來打牙祭,伸著長長
的紅舌頭,等著賞賜。我貪看稀奇,隻傻傻地站,
又老礙人的事。胖舅照腦門上給了我一掌,丟個熱
蒸饃在懷裏,又是一掌:\"傻,拿碗去。\"於是,
我便歡歡地捧了饃回去……眼看一籠凈了,又一籠
熱的出來,那盛饃的大笸籮總也不見滿。見胖舅忙
中捂著肚子去尿,我也尿。忽兒瞅見他從扎著大腰
帶的肚皮上托出一碗油來,隔牆遞過去,竟是一滴
不灑!待我又端了放蒸饃的小木碗跑回去,恰碰上
做孝衣的姥姥回來拿頂針兒,進屋卻從袖口裏慢慢
扯出二尺白布……
\"姥姥,幹嗎偷他?\"
\"嗯?\"姥姥怔了。
\"幹嗎都偷他,都偷。\"
\"文生,這不是偷,是拿。村裏興的,老規矩
。咱莊沒丟過東西,一根線都沒丟過,多少年了。
偷是賊乾的勾當,這莊沒有賊……\"姥姥絮絮叨叨
地說。
我不懂,又跑出來。心裏恍恍惚惚地跳著一個
\"拿\",實不曉得\"拿\"和\"偷\"的區別。
德運舅漠然地在房沿處蹲著,遠遠就能聞見血
腥。狗在他跟前轉了又轉,只是不敢下嘴。他臉上
的血汙幹了,顯得紫黑。
兩眼腫脹得桃明,睜不開,也就那麼閉著,像
是睡去了。那腫脹得隻透一線血縫的眼惘然地對著
朗朗晴空,彷彿一個瞎子仰望著那無盡的天書,問
那冥冥之中的主宰:女人是什麼?
初秋的陽光射在他身上,送給他木了的倀然。
爛處露著一條條女人的抓痕,有昨夜也有今日……
一那印在心裏的是夜裏抓下的——那是女人的\"字
典\",也是他一生都不曾讀懂的。他覺得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