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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往事(全本)》1.第四章拾草(1)
拾糧是在三天流水席拉過後來到院裏的,來了,也不跟水二爺問聲好,悄沒聲息地趷蹴在馬廄旁的草棚裡,筒著個袖筒,癡癡地望著南院。***

他像是丟了魂般,既可憐又無助。

夜黑時分,藥師劉喜財正好轉到馬廄這邊,聽見聲息,輕輕走過來,就看到一張枯瘦蒼白的臉。

「糧,來了?」

拾糧趕忙站起,用目光回答了劉藥師。

「還沒吃吧?」劉藥師說著,就要牽拾糧的手,拉他去廚房。拾糧兩條腿兒長地上般,屁股死勁地往後墜著,不肯挪動身子。劉藥師嘆了一聲,知道他不會去廚房,遂鬆了手,在他身邊蹲下。

兩個人先是無話,無聲地,就那麼蹲著。一向不善辭的劉藥師這幾天也是心事重重,除了偶爾地跟曹藥師說上幾句水家財大勢大之類的話外,好像,對院裏生的事,提不起興趣。加上副官仇家遠突然不知去向,水家娶親以前就沒了身影,到現在也沒個信兒,把他們丟在這荒山野嶺上,心裏,難免有幾分惆悵。

夜色悄無聲息地裹住了大院,也裹住了這一老一少。兩個人悶聲蹲了一會,劉藥師突然問:「糧,教你的那些,可都記住了?」

拾糧猛地來了精神:「記住了,叔。」

「記住還不行,這種葯,不跟種莊稼,種莊稼是死理,能吃苦操心便成。這種葯,還講個悟性,講個人葯合一。這話你興許聽不明白,不過不打緊,趕明兒,你跟我到地裡,看看我種的葯,再看看曹藥師種的,你就明白了。」

拾糧聽得懵懵懂懂,心裏,還是使勁地點頭。劉藥師見拾糧一副虔誠,心勁就上來了。人就是這樣,啥都講個投緣,水二爺對葯的心思比拾糧重,但心機也重,這就讓劉藥師小看他了。拾糧不一樣,這娃,劉藥師雖說帶了才幾天,可他跟葯,彷彿天生一對兒,尤其他對藥材的那個喜歡勁,是打心眼裏淌出來的。這一點劉藥師不會看走眼,若不然,劉藥師也不會喜歡藥材一樣喜歡他。

兩個人順著種葯這話題,又扯了會,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後院裏寂靜一片,夜把一層兒一層兒的恐怖襲來,令人忍不住怵。畢竟,這院裏剛剛辦完一場陰婚,草兒秀和寶兒的魂靈,還在院裏盤伏著。劉藥師起身道:「太遲了,不喧了,你也早些睡。」

拾糧嗯了一聲,卻捨不得劉藥師走。劉藥師沒再留戀,拍拍身上的土,回屋了。

拾糧哪有睡意?望著墨黑一片的天,還有黑魆魆的後院,心,狼抓一般難受。忍不住起身,鬼似的往南院去。走幾步,停下,耳畔裡響起來時爹安頓過的話:「娃,這回去,記住了,千萬甭打聽草草……」

「草草……」

拾糧自然明白爹的意思,爹這話,是有道理的。草草既然給了人家,就成了人家一個物件,怎麼處置,就成了人家的事。你再扯心,非但起不上作用,反而讓人家覺得你死拉活扯的,不是對親戚的料。水二爺是啥人?他是青風峽的一隻虎,青石嶺的一隻鷹,他要是牙巴骨稍微使點勁,就能把你一家子嚼碎。

正是因為這個,來路才擔心拾糧。打小,拾糧就跟拾草要好,比哥哥拾羊要好得多。拾草得病,最難受的,不是他來路,是拾糧。拾草得病的那天起,拾糧的一半天就陰了,現在,拾糧等於是沒了天,他的日子,全陷在了黑夜裏。拾草嫁到水家,不論是死是活,是做鬼還是做人,最最揪心的,還是拾糧。

來路怕啊。

丫頭是沒救了,可兒子,說啥也得好好活下去。

半夜時,天起了風。風從二道峴子那邊刮過來,一吼兒一吼兒,扯著天,扯著地,扯著這深宅大院。風中,已經過了十五歲生日的拾糧像根瘦弱的芨芨草,瑟瑟的,著抖兒,著狠兒。那狠兒,是這樣的黑夜看不出的。

怕是沒人想到,草草嫁到水家大院那天,五月十六,恰好是拾糧的生日。來路啥也沒記住,就把這個日子記住了。但是記住了又能怎,那樣一個日子,他還能有心思給兒子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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