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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我的神明朋友
父親葬禮結束後的不久,母親便開始做夢。夢裡的父親依然保持著離世前半身偏癱的模樣,歪著身子,坐在一條河對岸,微笑著、安靜地看著她。

這個沒有情節、平靜的夢,母親卻不願意僅僅解釋成父親對她的惦念,她意外地篤定,「你父親需要幫忙。」

「如果他確實已經還夠了在這世上欠下的債,夢裡的他應該是恢復到他人生最美好時候的模樣,然後他託夢給某個親人一次,就會完全消失——到天堂的靈魂是不會讓人夢到的。」

「所有人都是生來贖罪,還完才能撒身。」「上天堂的靈魂是不會讓人夢到的。」這是母親篤定的。

於是母親決定,要幫幫父親。

我也是直到後來才知道,年少時的母親,是個不相信鬼神的硬骨頭。雖然作為一個神婆的女兒,母親應該一開始就是個對信仰篤定的人。

母親出生在新中國成立後不久。那是個格外強調政治理念的時代,政治標語貼滿了祠堂寺廟,不過,外婆和阿太依然在自己家裡天天燃上敬神的煙火。讓母親在這個家庭中堅定理性主義的,其實和那一切政治教育無關,她只是因為飢餓,她不相信真正慈愛的神靈會撒手不幫她無助的家人。

母親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這些孩子是政府鼓勵生育時期一一落地的。和世界各地的情況一樣,政府似乎隻負責理念上的指導,日子卻需要一個個人自己去過。除此之外,這個家庭的負擔,還有半身偏癱在家裡伺候神明的外婆。母親很願意講起那段過去,卻從不願意刻意渲染困難。她願意講述那個時代,人若無其事的隱忍。用她的話說,那時候困難是普遍現象,因此困難顯得很平常,顯得不值一提。只是每個家庭要想辦法去消化這種困難,並且最終呈現出波瀾不驚的平凡和正常。

母親最終習得的辦法是強悍。在以賢惠為標準要求女性的閩南,母親成了住家附近,第一個爬樹摘果子的女孩。樹上的果子當然無法補貼一家人每日的運轉,母親又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抓螃蟹和網蝦的好手,這一切其實只有這麼一個秘訣——強悍。起得比所有人早——即使冬天,四五點就把腳扎進沼澤地;去到所有人不敢去的地方(島礁附近肯定盛產貝類,大多數人擔心船觸礁或者有亂流不敢去)……年少的母親因此差點死過一回。

和世界上很多道理一樣,最危險的地方看上去都有最豐厚的回報。傍晚的暗礁總能聚攏大量的魚,只是潮水來得快且凶,浩浩蕩蕩而來,水波像一團又一團的擁抱把島礁抱住,如果沒能在這擁抱到來前逃離,就會被迴旋的水流裹住,吞噬在一點點攀爬的海平面裡。

那個傍晚,對食物的貪戀讓母親來不及逃脫,水波一圈圈擁抱而來,站在島礁上的母親被海平面一點點地吞噬。不遠處有小船目睹這一幕,試圖拯救,但那小船哆嗦著不敢靠近,船上的人只能在水流另一面驚恐地呼叫。

事情的最後解決是,母親依然頑固地背著下午的所獲,一口氣扎入水流裡,像負氣的小孩一樣,毫無策略地和纏在自己身上的水線憤怒地撕扯。或許是母親毫無章法的氣急敗壞,讓水鬼也覺得厭棄,母親被迴旋的水流意外推出這海上迷宮,而且下午的所得也還在。

據母親說,她被拉上船的時候雄赳赳氣昂昂的,只是,她從此不願意下海。「我記得那種被困住的滋味。」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想象母親穿過亂流的樣子,或許像撒潑的小孩子一般咬牙切齒,或許臉上還有種不畏懼天地的少年狂氣……但也正因為對生活的亂流,絲毫不懂也因此絲毫不懼,才有可能靠著一點生命的真氣,混亂掙扎開一個方向,任性地擺脫了一個可能的命運。

母親告訴我,從小到大,外婆總對她嘆氣:「沒有個女人的樣子,以後怎麼養兒撫女、相夫教子。」

如果神靈要親近某人,必然要發現某人的需求,然後賜予她。人最怕的是發現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是母親後來說的。

即使在政治動蕩的年代,閩南依舊是個世俗生活很強大的地方。而世俗就是依靠著流傳在生活裡的大量陳規存活。

母親和這裡的女性一樣,在二十不到就被逼著到處相親。其實未來的生活和那遠遠看到的未來夫君的面目,於她們都是模糊的。然而她們早早就知道作為一個女人生活的標準答案:第一步是結婚;第二步一定要生出個兒子,讓自己和夫君的名字,得以載入族譜,並且在族譜上延續;第三步是攢足夠的錢,養活孩子;第四步是攢足夠的錢,給女兒當嫁妝(嫁妝必須多到保證自己的女兒在對方家裡受到尊重);第五步是攢足夠的錢,為兒子辦酒席和當聘金;第六步是一定要等到至少一個孫子的出生,讓兒子的名字後面還有名字;第七步是幫著撫養孫子長大……然後他們的人生使命完成了,此時就應該接過上一輩的責任,作為口口相傳的各種習俗的監督者和實施者,直到上天和祖宗覺得她的任務完成了,便把她召喚走。

她們的生活從一出生就註定滿滿當當,而且哪一步拖累了,都會影響到最終那個「美好的結局」。只是出於對父母催逼的厭煩,母親躲在角落,偷偷看了父親一眼,隨意點了點頭。這個點頭,讓她馬上被推入這樣的生活鏈條中。

在她迎來第一個關卡時,生的是女兒,內外親戚不動聲色地,通過祝福或者展望的方式委婉表示,第二個必須是兒子,「必須」。倒不只是外人的壓力,母親渴望有個兒子來繼承她身上倔強的另一些東西。

母親硬是不動聲色了大半年,然而臨盆前一個月,壓力最終把她壓垮了。她痛哭流涕地跑到主管生育男女的夫人媽廟許諾,如果讓她如願有了兒子,她將一輩子堅信神靈。

最終她有了我。

母親描述過那次許願過程。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閩南的神廟都是混雜而居的。往往是一座大廟裡,供著各路神仙,佛教的西方三聖,道教的關帝爺、土地爺、媽祖等等。

她一開始不懂得應該求誰、如何求,只是進了廟裡胡亂地拜。路過的長輩看不過去指點,說,什麼神靈是管什麼的,而且床有床神,灶有灶神,地裡有土地公,每個區有一個地方的父母神……「每一種困難,都有神靈可以和你分擔、商量。」母親就此願意相信有神靈了,「發覺了世界上有我一個人承擔不了的東西,才覺得有神靈真挺好的。」

我不確定,家鄉的其他人,是否如母親一樣,和神靈是這樣的相處方式。從我有記憶開始,老家的各種廟宇,像是母親某個親戚的家裡。有事沒事,母親就到這些親戚家串門。

她常常拿著聖杯(由兩塊木片削成,一面削成橢圓形,一面削平,把兩塊木片擲到地上,反彈出的不同的組合,表示神明的贊同、否定與不置可否),和神明抱怨最近遇到的事情,竊竊私語著可能的解決辦法,遇到激動處,對著神龕上不動聲色的神靈哭訴幾下,轉過頭又已然安靜地朝我微笑。

我還看過她向神靈撒嬌。幾次她詢問神靈的問題,顯然從聖杯裡得不到想要的肯定,就在那頑固地堅持著,直到神明依了她的意願,才燦爛地朝高高在上的神像說了聲謝謝。

我不理解母親在那些廟宇裡度過多少艱難的事情,在我的這段記憶中,只是那渾厚的沉香,慵慵懶懶地攀爬,而聖杯和地板磕碰出的清脆聲響,則在其中圓潤地滾動。

事實上也因為母親,我突然有了個神明乾爹,那時我三四歲。因為懷胎的時候,家裡境況並不是很好,最終我落地以後,總是隔三差五地生病。我聽說,是母親又用聖杯和古寨裡的關帝爺好說歹說了半天,最終,每年的春節,母親帶著我提著豬手上關帝廟祭拜,而關帝廟的廟公給我一些香灰和符紙,當作對我這一年的庇佑。

我是不太理解,這個神通的乾爹能賜予我如何的保護,但我從此把一些寺廟當作親人的所在,而關帝廟裡出的用以讓人佔卜的籤詩集,則成了我認定的這個神明乾爹的教誨。這些籤詩集,其實是用古詩詞格律寫的一個個寓言故事,我總喜歡在睡覺前閱讀,關帝爺從此成了一個會給我講床頭故事的乾爹。

這個乾爹,按照老家的習俗只能認到十六歲,十六歲過後的我,按理說已經和他解除了契父子的關係,但我卻落下了習慣,每年一定至少去祭拜一次,任何事鬧心了,跑到關帝廟裡來,用聖杯和他聊一個下午的天。

父親偏癱的時候,母親的第一反應,是憤怒地跑到這些廟宇,一個個責問過去,為什麼自己的夫君要有這樣的命運。

說到底,母親和神靈的交談,從來是自問自答,再讓聖杯的組合回答是或者不是。母親提供理解這些問題的可能性,「神靈」幫她隨機選了其中一種。

母親最終得到的答案是,那是你夫君的命數,但你是幫他度過的人。

我知道,那其實是母親自己想要的答案。她骨子裡頭還藏著那個穿過亂流的莽撞女孩。

不顧醫生「估計沒法康復」的提醒。母親任性地鼓勵父親,並和他制定三年的康復計劃。三年後的結果當然落空,事實上,父親因為身體的越發臃腫,行動越來越不便。

母親堅持著每年帶我去到各個寺廟任性地投擲聖杯,強硬地討要到神明對父親康復的「預言」,然後再一年年來責問,為什麼沒有兌現。

一年又一年,父親那睡去的左半身,越發沒有生機,但身材越發臃腫,而且似乎越來越肥碩。到了第四年的時候,每次摔倒,母親一個人都無法把他扶起來。

母親幾次氣急敗壞地到寺廟來討要說法。一次又一次,終於到那一年年底,她還是帶著我到一座座寺廟祭拜過去。

慣常性地擺供品,點燃香火,然後,她卻不再投擲聖杯,而是拉著我,跪在案前,喃喃地祈禱起來了。

一開始我沒聽清,但把零碎聽到的隻言片語接合起來,漸漸明白母親在祈禱一個可怕的事情:千萬讓我丈夫一定死在我前面,不要讓他拖累我的孩子。如果我的陽壽註定比他少,請借我幾年陽壽,送走他後我再走。

我不幹了,生氣地責問母親。她一個巴掌過來,許久才說:「我是為你好。」

我任性地跪在地上乞求:「請讓我和父親、母親的壽命平均,全家一起走比較好。」

母親一聽,氣到連連地追打我,然後號啕大哭地對著神明說:「小孩說話不算數,請神明只聽我的。」

從寺廟回來的路上,母親打開天窗說亮話,異常冷靜地交待她認為的安排:「你呢,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賺自己的錢,娶自己的老婆,過自己的日子,你父親就交給我,他活一年,我肯定會硬扛著多活一年,我會伺候他吃穿起居。」

「但是你現在已經扶不起他了。」

「我可以。」

「但是你以後怎麼能邊賺錢邊照顧他,而且你以後年紀大了,更沒辦法。」

「我可以。」

「但是你自己的身體也不好,肯定扛不住。」

母親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我可以。」

「但你們是我父母啊。」

母親停下來,嚴厲地訓斥我:「你聽好了,我是命裡註定陪他過這坎的人,這是我們倆的事情,和你沒關係。」

「這是神靈說的。」母親補充了下。

母親這個可怕的祈禱,我從來不敢和父親說。

康復的希望漸漸渺茫後,父親已經整天對著家裡神龕中供奉的神靈絮絮叨叨地抱怨:「如果不讓我康復,就趕緊讓我走吧。」每次母親聽到了,總要追著出來發火:「呸呸呸,這是你的命數,不能向神明抱怨,是時候了,該走總會走,不是時候,別叨嘮神明。」

事實上,雖然一直在病榻,但因為母親的照顧,那幾年的父親,氣色反而格外地好,皮膚越發白裡透紅。母親見著人總和人驕傲地說:「我都把他照顧成大寶寶了,別看他行動不便,他至少能活到八十。」

母親這樣的判斷,我既為她緊張也同時跟著高興。父親越發臃腫,母親照料起來的難度越大,吃的苦頭要更多,但是如果父親能如此健康,母親無論如何都會和生活生龍活虎地纏鬥下去:她認定,照顧父親是她的使命。

然而,母親的預言終究是落空了。一個冬天,父親突然離世。

母親不能接受,在她的感覺中,雖然癱瘓的左身越發沒感覺,但是右身更有力量了,因為長期需要右邊支撐,父親的右手和右腳有著非常健碩的肌肉。「他沒理由一個跌倒就沒了,這麼皮實,千摔萬倒的,連淤青都沒有,怎能就這麼沒了。」

我從北京趕回家時,她依然在憤恨地不解著,然後,她開始準備出發了——她想去各個寺廟,向神明討要個說法。我趕忙把她攔住,她一下子軟在我身上大哭起來:「是不是神明誤解我了啊?我從沒覺得照顧他麻煩,我那樣祈禱,只是希望不拖累你,我照顧他到九十歲一百歲我都願意。」

「神明沒有誤解,或許是父親的劫數要過了,他活得這麼辛苦,罪已經贖完了。」

母親愣住了,想了想:「那就好,他難受了這麼多年,該上天享享福了。」

但是,葬禮張羅完第二天,她就開始做那個夢。「你父親肯定遇到什麼事情。」

「不是,他只是想你,來探望你。」

「不是的,我得幫他。」

「你怎麼幫他,你都不知道有什麼事情。」

「所以我去問清楚。」母親回答得異常認真。

要問「下面」的事,就得去找「巫」。

找巫人,讓他借身體給過往的靈魂,和陽間人通話,在我們這,叫「找靈」。

在我老家這個地方,伺候神鬼並不是多麼特殊的職業,就如同看病的、打漁的、賣菜的……鄉裡談論起他們,並不會因此加重口吻,如同市集上任何一個店鋪的交易一般,還會像計較斤兩一般,對比著各個「巫女」的能力和性價比。

母親打聽來的說法,西邊那個鎮上有個「巫」,特長在撈人——即使隔個二三十年,靈體感應很薄弱了,他也能找到;而北邊村裡那個巫,和東邊的都擅長新往生的。北邊這個據說你什麼都不用說,那往生的人自然會報出自己是誰,以及提起過往的事情,只是,這個巫代靈魂傳話都必須用戲曲的唱腔;東邊這個,是你得自己說清要找誰,但他找到後也是一五一十會說過去的事情證明,他說的,倒是日常的口語。

對比了再三,母親決定找北邊村裡的那個巫。

「巫」是平常的職業,但找「巫」終究還是件得小心謹慎的事。

在我們這裡的人看來,這是去陽界和陰間的夾縫見個靈魂,一不小心冒犯到什麼,或者被什麼不小心纏住,那終究會帶來諸多麻煩。

母親還很猶豫是否讓我同行,據說,親人越多,靈體就越能找到準確的地方,出來和親人見面。然而,太過年輕的靈魂,在陰間人看來,生命力是最讓他們迷戀的,最容易招惹什麼。

母親把心中的猶豫和我說了,因為內心的好奇,我倒是異常踴躍,而對於母親的擔心,我提議,為什麼不找你的神明朋友幫幫忙,請她給我出個符紙什麼的。

母親一下子覺得是好主意。出去一個下午給我帶來了十幾張各個寺廟裡的護身符,以及一整包香灰。

母親告訴我,許多神明不是那麼同意去「找靈」的,神明大概的意思是,死生是命數,孽障能否在這一世清結完畢也是命數,沒有必要去打擾探尋,多做努力。「但我反問神明,那活著的人一定要做善事是為了什麼,就是力求在這一代把罪責給清了不是嗎?他現在往生了,但他還可以再努力下。」我知道母親一向頑固的性格,以及她向神明耍賴的本事。

「結果神明贊同了我們的努力。」母親滿意地說。

母親先請一炷香,嘴裡喃喃自己是哪個鎮哪個地區想要找什麼人。

我再請一炷香,描述這個人什麼時候往生,年齡幾何。

然後一起三次叩首。

做完這些,巫人的助手就叫我們到庭院裡等著。

這巫人住的房子是傳統民居,兩列三進的石頭紅磚房,看得出祖上是個大戶人家。至於為什麼有個子孫當上巫人,而且似乎其他親人都離開了這大宅,倒無從知曉了。

那巫人就在最裡面的大房裡,大房出來的主廳,擺設著一個巨大的神龕,只是和閩南普通人家不一樣,那神龕前垂著一塊黃布,外人實在難以知道,裡面祭拜的是什麼樣的神鬼。

任何有求於巫人的來客,都先要燃香向這些神龕背後的神鬼訴說目的,然後做三叩首,便如同我們一樣,被要求退到第二進的庭院裡。人一退到第二進的房子,第一進的木門馬上關住了,那木門看得出是有些年頭的好木,很沉很實,一閉合,似乎就隔開了兩個世界。

我們退出來時,第二進的庭院裡滿滿都是來找靈的人,他們有的在焦急地來回踱著步,仔細聆聽著第一進那頭傳來的聲音,大部分更像是在疲倦地打盹。

然後第一進裡傳來用戲曲唱的詢問:「我是某某地區某某村什麼時候剛往生的人,我年齡幾歲,可有妻兒、親戚來尋。」

合乎情況的人就痛哭出聲:「有的,你家誰誰和誰誰來看你了。」

然後門一推,裡面一片夾雜著戲曲唱腔的哭聲纏在一起。

事先在敬香的時候,巫人的助手就先說了:「可不能保證幫你找到靈體,巫人每天要接待的亡靈太多,你們有聽到自己的親人就應,不是就改天再來。」

其實坐下來觀察一會兒,我就對這套體系充滿質疑了。自己在心裡尋思,可能是巫人派人到處收集周圍所有人的死訊,並了解初步的情況,然後隨機地喊著,有回答的,那巫人自然能假借「亡靈」之口說出個一二三。

我正想和母親解釋這可能的伎倆,裡面的戲曲唱腔響起:「可有西宅某某某的親人在此,我拄著拐杖趕來了。」

母親一聽拄著拐杖,哇一聲哭出來。我也在糊裡糊塗間,被她著急地拉了進去。

進到屋裡,是一片昏暗的燈光。窗子被厚厚地蓋上了,四周瀰漫著沉香的味道。那巫人一拐一拐地向我們走來,我本一直覺得是騙局,然而,那姿態分明像極了父親。

那巫人開口了:我兒啊,父親對不起你,父親惦念你。我竟一下子遏製不住情緒,號哭出聲。

那巫人開始吟唱,說到他不捨得離開,說到自己偏癱多年拖累家庭,說到他理解感恩妻子的照顧,說到他掛念兒子的未來。然後停去哭腔,開始吟唱預言:「兒子是文曲星來著,會光耀門楣,妻子隨自己苦了大半輩子,但會有個好的晚年……」

此前的唱段,字字句句落到母親心裡,她的淚流一刻都沒斷過。然而轉到預言處,卻不是母親所關心的。

她果然著急地打斷:「你身體這麼好,怎麼會突然走,你夜夜託夢給我,是有什麼事情嗎?我可以幫你什麼嗎?我到底能為你做什麼?」

吟唱的人,顯然被這突然的打斷干擾了,那巫人停頓了許久,身體突然一直顫抖。巫人的助手生氣地斥責母親:「跟靈體的連接是很脆弱的,打斷了很損耗巫人的身體。」

顫抖一會兒,那巫人又開始吟唱:「我本應該活到八九七十二歲,但何奈時運不好,那日我剛走出家門,碰到五隻鬼,他們分別是紅黃藍青紫五種顏色,他們見我氣運薄弱,身體殘疾,起了戲耍我的心,我被他們欺負得暴怒,不想卻因此得罪他們,被他們活生生,活生生拖出軀體……」

母親激動地又號哭起來。剛想插嘴問,被巫人的助手示意攔住。

「說起來,這是意外之數,我一時無所去處,還好終究是信仰之家,神明有意度我,奈何命數沒走完,罪孽未清盡,所以彷徨迷惘,不知何從……」

「那我怎麼幫你,我要怎麼做。」母親終究忍不住。

「你先引我找個去處,再幫我尋個清罪的方法。」

「你告訴我有什麼方法。」

母親還想追問,那巫人卻突然身體又一陣顫抖,助手說:「他已經去了。」

最終的禮金是兩百元。走出巫人的家裡,母親還在啜泣,我卻恍惚醒過來一般,開始著急要向母親拆解這其中的伎倆。

「其實一看就是假的……」我剛開口。

「我知道是你父親,你別說了。」

「他肯定打聽過周圍地區的亡人情況……」

母親手一擺,壓根不想聽我講下去:「我知道你父親是個意外,我們要幫你的父親。」

「我也想幫父親,但我不相信……」

「我相信。」母親的神情明確地表示,她不想把這個對話進行下去。

我知道,其實是她需要這個相信,她需要找到,還能為父親做點什麼的辦法。

還是神明朋友幫的忙,在各寺廟奔走的母親,終於有了把父親引回來的辦法:「只能請神明去引,只不過神明們各有司命,管咱們陽間戶口的是公安局,管靈體的,就是咱們的鎮境神。」母親這樣向我宣布她探尋到的辦法。

我對母親此時的忙碌,卻有種莫名其妙的了解和鄙夷。我想,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內心的難受。我察覺到她的脆弱。

她在投入地奔忙著,我則不知所措地整天在街上晃蕩。因為一回家,就會真切地感知到,似乎哪裡缺了什麼。這樣的感覺,不激烈、不明顯,只是淡淡的,像某種味道。只是任它悄悄地堆積著,滋長著,會覺得心裡沉沉的、悶悶的,像是消化不良一般,我知道,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悲傷。

按照神明的吩咐,母親把一切都辦妥了。她向我宣布,幾月幾日幾點幾分,我們必須到鎮境神門口去接父親。「現在,鎮境神已經找到,並在送他回來的路上了。」

我卻突然不願意把這戲演下去,冷冷地回:「你其實只是在找個方式自我安慰。」

母親沒回答,繼續說:「你到時候站在寺廟門口,喊著你爸的名字,讓他跟你回家。」

「只是自我安慰。」

「幫我這個忙,神明說,我叫了沒用,你叫了才有用,因為,你是他兒子,你身上流著的是他的血。」

第二天臨出發了,我厭惡地自己徑直往街上走去。母親見著了,追出來喊:「你得去叫回你爸啊。」

我不應。

母親竟然撒腿跑,追上我,一直盯著我看。眼眶紅紅的,沒有淚水,只是憤怒。

終究來到了寺廟門口。這尊神明,對我來說,感覺確實像族裡的長輩。在閩南這個地方,每個片區都有個鎮境神,按照傳說,他是這個片區的保護神,生老病死,與路過的鬼魂和神靈的各種商榷,為這個地方謀求些上天的福利,避開些可能本來要到來的災害,都是他的職責。從小到大,每年過年,總要看著宗族的大佬,領著年輕人,抬著鎮境神的神轎,一路敲鑼打鼓,沿著片區一寸寸巡邏過去,提醒著這一年可能要發生的各種災難,沿路施予符紙和中藥。

按照母親的要求,我先點了香,告訴鎮境神我來了,然後就和母親站在門口。

母親示意我,要開始大喊。

我張了張嘴,喊不出來。

母親著急地推了推我。

我才支支吾吾地叫了下:「爸,我來接你了,跟我回家。」

話語一落,四下只是安靜的風聲。當然沒有人應。

母親讓我繼續喊,自己轉身到廟裡問卜,看父親是否回來了。

寺廟裡,是母親擲珓的聲音。寺廟外,我一個人喃喃地喊著。

喊著喊著,聲音一哽,嘴裡喃喃地說,「你如果真能聽到,就跟我回來,我好想你了。」

裡面母親突然激動地大喊,「你父親回來了。」

我竟然禁不住,大聲號啕起來。

在父親被「引回來」的那幾天,家裡竟然有種喜慶的味道。

母親每天換著花樣做好了飯菜,一桌桌地擺上供桌。她還到處約著巧手的紙匠人,今天糊個手機,明天糊個摩托車……那都是父親殘疾時念叨著想要的。

又幾天的求神問卜,母親找到了為父親「清罪」的辦法——給一個神靈打下手,做義工,幫忙造福鄉裡——有點類似美國一些犯小罪過的人,可以通過社區勞動補償社會。我和母親開玩笑地說:「神明的方法還這麼現代啊。」

母親嚴肅地點點頭:「神明那也是與時俱進的。」

又經過幾天的求神問卜,母親為父親找到了做「義工」的地方:白沙村的鎮海宮。

白沙村是小鎮聞名的旅遊地。老家那條河,在這裡瀟灑地拐了個彎,然後匯入了大海,呈三角狀的白沙村,因而三面鋪滿了細細的白沙。從小到大,學校所謂郊遊的旅遊地,毫無疑問是白沙。

鎮海宮就在那入海口的犄角處。小時候每次去白沙,都可以看到,在老家的港灣休憩好的漁船,沿著河緩緩走到這個犄角處,對著鎮海宮的方向拜一拜,然後把船開足馬力,徑直往大海的深處行駛而去。

父親做海員的時候,每周要出兩三趟海,「這廟因此被他拜了幾千遍了,所以這裡的神明也疼他,收留他。」第一次去「探視」的路上,母親和我這麼說。

送父親到這寺廟做義工,對他來說,似乎是簡單的事情。母親點燃了香燭,和家裡神龕供奉的神明說,「鎮海宮已經答應接受我丈夫去幫忙,還請神明送他一程。」然後,我們就趕緊帶上貢品,跟著到鎮海宮來探視。

我是騎著摩托車帶母親去的。從小鎮到白沙村,有二十多公裡。都是沙地,而且海風颳得凶,我開得有點緩慢,這讓母親有充分的回憶機會。她指著那片沙灘,說:「我和你父親來這裡看過海。」路過一家小館子說:「你父親當年打算離開家鄉去寧波時,我們在這吃的飯……」

到了鎮海宮,一進門,是那股熟悉的味道,一切還是熟悉的樣子。我總覺得寺廟是個神奇的所在,因為無論什麼時候進來,總是同樣的感覺,那感覺,或許是這肅穆又溫暖的味道塑造的,或許是這年復一年在神靈案前念誦經文、乞求願望的俗眾聲音營造的。

廟裡的主持顯然已經知道了父親的事。他一見到母親,就親切地說:「你丈夫來了,我剛問過神靈了。」他泡上了茶,遞給母親和我:「別擔心,這裡的神明肯定會照顧好他的,他從小就和這裡的神明親。」

茶很香,太陽很好。爬進寺廟,鋪在石頭砌成的地板上,白花花的,像浪。

「那他要做什麼事情啊?」

「他剛來,性格又是好動的人,估計神明會打發他跑腿送送信。」

「但他生前腿腳不好,會不會耽誤神明的事情啊?」

「不礙事,神明已經賜給他好腿腳了。你家先生是善心人,雖然有些糾葛還沒解完,但他做了那麼多好事,神明會幫的。」

「那就好。」母親放心地眯眯笑。

接下來的話題,是關於父親和這座廟宇的各種故事。

坐了一個下午,母親不得不回去準備晚飯了。臨行前,猶豫再三的母親終於忍不住問:「他忙完了,做得好不好啊,會不會給神明添麻煩了,你能幫我問問嗎?」

主持心領神會地笑了,徑直到案前問卜了起來。

「笨手笨腳的,做得一般,但神明很理解。」

母親一下子衝到案前,對著神龕拜了起來:「還請神明多擔待啊,我家先生他從來就是笨手笨腳的。」然後似乎就像對著父親一樣小聲地教訓起來:「你啊,多耐心點,別給神明添麻煩。」

母親確實不放心,第二天吃完中午飯,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那個「正在做義工的父親」,母親還是堅持讓我帶她來探視。

主持一樣泡了茶,陽光一樣很好。他們一樣聊著父親和這寺廟的各種事。臨行前,母親同樣忍不住問主持,主持一樣當即幫忙問卜。這次的答案是:今天表現有進步了。

「真的啊,太好了,值得表揚,我明天做你愛吃的鹵鴨過來。」於是又三四十分鐘的摩托車車程。

再隔天,吃完午飯,母親又提出要來探視,當然還帶上鹵鴨……慢慢地,主持的答案是「不錯了」、「做得越來越好」、「做得很好,神明很滿意」。母親每次要到鎮海宮時,總是笑容滿面的。

算起來,父親的義工生涯滿滿一個月了。按照母親此前問卜的結果,父親先要在這做滿一個月,如果不夠,再轉到另外一座廟——那意味著還要找另外收留的神明。

這天午飯後準備出發時,母親像是一個準備去看揭榜的人,意外地心神不定。一路上,她一直追著問:「你覺得你父親這個月表現合格了嗎?他肯定要犯些錯,但神明會理解嗎?你覺得你父親在那做得開不開心?」

我一個問題都回答不上來。

我們一進到寺廟,主持果然又泡好了茶。

母親已經沒有心思喝茶:「我先生他合格了嗎?」

主持說:「這次別問我,你坐在這休息一下,傍晚的時候你自己問卜。」

這次,母親顧不上喝茶、說故事了。她搬了廟裡的那把竹椅,安靜地坐著,慢慢地等著陽光像潮水般退去,等待父親接下來的命運。

或許是太緊張,或許太累了,等著等著,母親竟然睡著了。

站在鎮海宮往外望,太陽已經橙黃得如同一顆碩大的橘子,正一點點,準備躲回海裡了。

我輕輕搖醒母親,說:「該問卜了。」

被我這一搖,母親突然從打盹中醒來,醒來時臉上掛著笑。

「不用問卜了。」母親說。

她說她看見了,看見父親恢復成二十齣頭的樣子,皮膚白皙光滑,肉身才剛剛被這俗欲打開完畢,豐滿均勻,尚且沒有歲月和命運雕刻的痕跡。他剪著短髮,身體輕盈,朝母親揮揮手,就一直往隱秘模糊的那一方遊過去。身影逐漸影影綽綽,直到完全的澄明。

「他走了。」母親說,「他釋然了,所以解脫了。」

說完,母親的眼眶像泉眼一樣流出汪汪的水。

我知道,有多少東西從這裡流淌出來了。

要離開鎮海宮的時候,母親轉過頭,對鎮海宮裡端坐著的神明笑了笑。

我則在一旁,雙手合十,喃喃地說著:「謝謝您,母親的神明朋友們。」

我再一次相信神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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