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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協會》兩生 第4章
茅屋中並沒有什麼陳設,除了正中的一根木柱,木柱上刻著些圖案,但是最觸目驚心的,自然是掛在木柱上的那一大串人頭,縮小了的幹人頭,還可以清楚地辨別出五官來,至少有十二個以上,阿尼密打量了幾眼,他甚至可以肯定,其中至少有一個,是白種人的頭骨縮製而成的。阿尼密感到一陣噁心,連忙偏過頭去。

但是有一點,倒是令阿尼密放心的,那便是,他們已經肯定受到了友好的招待,族長已經打開了一個竹筒在大口大口喝酒。

在阿隆的部落裡,阿尼密也曾喝過這種用不知名的果實釀製的土酒,知道這種土酒的酒精成份極高,他真怕族長這樣喝法,喝醉了之後,會凶性大發。所以,他向葛克少校低聲道:「快講正經事。」

梆克少校點著頭,將劉郎拉在一邊,不斷地說著話,間中,劉郎用一種詫異的神色望著阿尼密,講了大約十分鐘,劉郎點著頭,到了茅屋的門口,叫了起來,不一會,有一個中年人,走了進來,劉郎又指著那進來的土人,講了幾句。

這時侯,阿尼密完全不知道葛克和劉郎交涉的情況如何,他全然不懂赫林人的土話,所以隻好等著。

事實上,葛克少校也不懂得赫林人那種音節高亢,急促的土語,幸好他和劉郎都會講阿隆那個部族的土話,他通過劉郎,和通過劉郎叫進來的那個土人交談著,大約又談了二十多分鐘。

在那段時間中,臉上貼滿了天堂鳥羽毛的族長,什麼事也不管,隻喝著酒,和砸著嘴,向阿尼密笑著。

然後,葛克少校向阿尼密招了招手,阿尼密忙走了過去,葛克少校指著那土人道:「有結果了,阿尼密先生,這個人,在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曾經為了追獵,翻過了他們赫林人認為神聖而不可侵犯的一個山頭,見過另外部落的土人,那個奇怪嬰孩的傳說,就是他帶回來,又傳了出來的。」

阿尼密忙問道:「那嬰孩在那裡?」

梆克少校苦笑了一聲,通:「據這土人說,他也沒有見過那個嬰孩,只不過他聽得出那邊的土人部落中的人說起,他只聽到了而已。」

阿尼密也苦笑道:「那怎麼找得到?」

梆克攤了攤手,道:「當然很困難,不過他說,山那邊的土人部落,是一個十分友善的部落,那邊物產豐富,土人從來也不殺人。」

阿尼密皺了皺眉,道:「他懂得那土人部落的語言?」

梆克又回頭問劉郎幾句,劉郎則轉頭問那土人,那土人的回答,又傳譯了過來。葛克少校高興道:「那邊土人部落的語言,和阿隆那一族是差不多的。」

阿尼密道:「好吧,總算越來越近了,我們向前走。」

梆克偷眼向族長看去,族長已經醉倒了,鼾聲大作,天堂鳥的羽毛,在隨著他的鼾聲而起伏著,葛克又向劉郎說了幾句,劉郎領著他們出去,許多赫林人又圍了上來,葛克和阿尼密急急向前走著,一小時後,已經沒有赫林人再跟在他們的身後了,他們才鬆了一口氣。第二天,他們翻過了又一座山頭見到了另一個土人部落--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之中,他們平均每隔兩天,就翻過一座山嶺,遇見另一個土人部落,可是幾乎毫無例外地,他們遇到的那些土人,都指著高山,說消息是從山那邊傳過來的。

越向腹地進發,所遇的土人,便越是落後和原始,到最後他們已幾乎要放棄之際,所遇到的那一個部落的土人,還逗留在石器時代,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穴居,阿尼密真懷疑他們之間,是不是有語言,因為,他們發出的聲音,和狒狒的叫聲,實在沒有什麼多大的差別。

這個部落的土人,所居住的地點,是在聳立的高山包圍的中心,在一些山崖上,有許多天然的岩洞,土人就住在這些岩洞之中,用原始的石塊,獵取野獸來充饑,阿尼密和葛克,都帶著完備的攀山工具,也經過了三日三夜,才翻過了山頭,發現了這一族穴居人。

當他們在一片平崖,被大約二十多個穴居人包圍著的時候,阿尼密的心中,極其沮喪,他長長的嘆了一聲,說道:「我看沒有希望了。」

梆克少校也道:「是的,阿尼密先生,再向前去,我們可能穿過新畿內亞會到達它的北岸,你看這些人,你看看這些人。」

阿尼密又嘆了一聲,圍在他們身邊的那些穴居人,眼球轉動著,發出莫名其妙的聲音,阿尼密在這些日子學會了不少土人的簡單語言,他試著說出了十幾種,想和那些土人交談,可是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梆克少校道:「算了吧,我看世上沒有人會懂得他們的語言。」

阿尼密無意識地揮著手,對葛克少校的話,表示回意,可是就在此際,突然,在離他們不遠處,傳來了一個顫抖的聲音,道:「對,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世界上沒有人懂得這種語言。」

一剎那之間,阿尼密和葛克少校兩人,都僵硬得無法轉動脖子,回過頭去看一看那聲音的來源,要不是他們兩人同時聽到了聲音,他們一定會以為那是他們多日來辛勞所產生的幻覺。

那兩句話,是純正的荷蘭語。

阿尼密首先轉過頭去,在那一剎間,由於實在太激動和突然,他張大了口,本來是想叫「寶德教授」的,可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不過,這時候,他就算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他也知道,自己的搜尋,已經有了結果,三十年來的搜尋總算告一段落了。

梆克少校也立時轉過頭去,他同樣張大了口,但是卻也一樣出不了聲。

他們都看到,在他們的身後,有一個山洞,那個山洞的洞口,有著其他山洞口所沒有的一件東西--一張草簾子,遮著洞口。

阿尼密終於發出了聲音,他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寶德教授。寶德教授。」

那山洞口的草簾掀動,一個人,慢慢地現身出來。

阿尼密和葛克兩人,睜大著眼,他們看到一個人,用一根木棍支撐著,自山洞中慢慢地走出來,那人的身上,也沒有衣服,和其他土人一樣,只是下體圍著一塊獸皮。他一樣膚色極黑,有著捲曲的頭髮,皮膚上有著因為營養不良而來的白屑。眉骨特別高,以致雙眼看來深陷,他看來完全是一個原始的,還處在石器時代的穴居人。

可是,阿尼密卻又清楚地聽到過,有純正的荷蘭話,自那山洞中傳出來。

剎那之間,阿尼密心中想,或者,寶德教授還在洞裡,還沒有出來。

就在那土人現身之際,才來圍著他們兩個人的穴居人,都現出了一種根奇訝的神情來,發出聲響,紛紛向後退了開去,這種反應,顯然表示他們對那個土人,懷有相當程度的恐懼。

阿尼密望著那穴居人,那穴居人也用他混濁的、黑褐色的眼珠,望著阿尼密,過了半晌,他又開了口,仍然是極其純正的荷蘭話,聲音也依然在發顫,道:「阿尼密,我的好朋友,你終於來了。」

那穴居人的聲音發顫,同時,他慢慢揚起發抖的雙手來,那穴居人出來的時候,是用一條木棍支撐著身子的,他的左腿,明顯地曾受過極度的傷害,當他的右腳碰到地面之際,左腳離地還差著半尺,他是一個玻子。

所以,這時侯,當他的雙臂發著抖,向上揚了起來之際,支持他身體平衡的那根木棍,跌在地上,他的身子,也陡地向左,側跌了下去。

也就在這時,阿尼密發出了一下呼叫聲,陡地奔向前去,將那個穴居人緊緊抱住,叫道:「寶德。寶德教授。」

穴居人也緊緊地抱住了阿尼密,兩個人的身子,都在劇烈地發著抖,他們都爭著在講話,可是自他們口中所發出來的,卻全是連他們自己都聽不清楚的一種混雜的喃喃之聲。那是由於他們的心情,實在太激動了,激動到無法可以清楚地說出話來的程度。

梆克少校在一旁呆立著,盡避阿尼密已對他說過寶德教授的事,但是這時侯,他雙眼睜得極大,真正怔呆了,一個穴居人,但不是穴居人,而是寶德教授,這是無論任何人都無法接受的事實。

阿尼密恢復正常,他一面扶著寶德教授,一面彎下身,拾起了木棍,交給寶德教授,深深地吸著氣道:「寶德,你是世上唯一有過兩次生命的人。」

寶德教授面肉抽動著,突然發出了極其淒酸的笑聲來。

阿尼密仍然扶著寶德教授,他心中有著太多的問題,想要求得答案,他望著寶德,現在的寶德,和以前所認識的那一個荷蘭人,當然一點也不相同,如今在他面前的,完全是一個穴居人,可是那只不過是外表,這個穴居人,到如今為止,還可以說是世上最權威的熱帶病理學專家,他仍然是寶德教授。

阿尼密勉力使自己鎮定,也企圖使不住發抖的寶德教授鎮定起來,他放慢聲調,說道:「寶德,你--」

寶德喘著氣,道:「看在上帝份上,先別問什麼,你們有酒麽?」

梆克少校在一旁,急忙自行囊中,取出一隻扁平的瓶子來,遞了過去,寶德接住了瓶子,他的手,因為劇烈地發著抖,甚至無法打開瓶蓋,還是靠阿尼密的幫助,他才能喝到瓶中的酒。

他不斷喝著,一口又一口,酒順看他的口角,流了下來,流在他裸露的,乾而且粗糙的皮膚上,被突出在皮膚外的肋骨所阻。

阿尼密已經知道,寶德教授的情形絕不像三十年前。他們「商量」的那樣順利,其中一定有過不為人知,但是極其重要的變化。

如果不是有了變化,寶德教授是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等寶德喝去了大半瓶酒之後,他才肯停止,抹著口,望著阿尼密,又道:「你為了找我,這些年來,到過不少地方吧。」

阿尼密道:「是的,我到了世界每一個角落。我本來以為找你是很容易的,因為你必然是一出世就驚世駭俗的。誰知道--」阿尼密也不禁苦笑了起來,向葛克指了一指,道:「要不是在耶加達,遇見了他,憑著一點傳說,我是不能見到你的了。」

寶德教授「喃喃」地道:「耶加達,耶加達……」

他一面說著,一面身子又發起料來,阿尼密說道:「慢慢來,我們已經見面了,就算化上一年的時間,慢慢談分別後的情形,不要緊。」

寶德又淒然她笑了一下,道:「那麼,請到我的穴洞中來。我在這裡很孤獨,一種你無法想像的孤獨。」

梆克少校低聲道:「這一點,我早就說過了。」

阿尼密望了葛克一眼,的確,葛克早就說過這一點,他說過,寶德會是世上最寂寥、痛苦的人。

阿尼密和葛克,一起跟著要拖動身子的寶德,進了穴洞之中,穴道中很黑暗,阿尼密和葛克少校,要過好一會,才能看清穴洞中的情形,洞中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可看的,除了一角,鋪著由乾樹皮編出來的席子之外,幾乎什麼也沒有。

那時,寶德已經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頭,阿尼密也找了一塊較平整的大石坐下來,望著在他對面的寶德,心中感到一陣難過,他真難於想像,學識豐富的寶德教授,是如何過那原始的生活,過了三十年之久的。

在他們進穴洞之後,其餘的穴居人,遠遠地在穴洞之外守著,不時發出點古怪的聲音,但是,並不進洞來侵擾他們,阿尼密點著一支煙吸著,首先打破沉默,道:「寶德,怎麼一回事?」

寶德慢慢地抬起頭來,在陰暗之中,他的濁黃色的眼珠,看來更加黯淡,不像是屬於一個生人所有的,他的口唇掀動著,過了半晌,才道:「一切都和我臨死之前想像的一樣,那時離開了紅霞,向前走,想找一個母體內的嬰兒,以供我去寄託--」

阿尼密揮了揮手,但是卻沒有出聲音,他本來的意思,是想問寶德,當時他的感覺是怎樣的,但是一轉念之間,他卻沒有問出來,因為他覺得那實在是一項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那時,寶德教授根本是不存在的,他的身體留在耶加達,造成他有思想的,只不過是一組極其複雜組合的腦電波而已。

寶德望了阿尼密一眼,又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怎麼樣的?」

阿尼密點了點了頭,寶德苦笑了一下,道:「完全像是一個夢,和做夢可以說是完全一樣的,我並不感到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存在,就像是做夢一樣,身子雖然躺著不動,但是人卻可以到任何地方。」

寶德接連幾次強調「和做夢一樣」,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點著頭,這種感覺,他們是完全可以領會的,他們自然沒有像寶德教授那樣的經歷--人死了,腦電波卻還存在,但是他們都做過夢。

寶德又道:「在我想用紅霞作我的寄託之際,我設想得很好,可是紅霞的腦組織,已完全破壞了,我完全無法達到目的--」

他講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然後,以一種極焦切的聲音問道:「紅霞還好嗎?」

阿尼密嘆了一聲,道:「她死了。」

寶德的身子震動了一下,過了好久,沒有出聲,然後才又道:「我像是身在夢中一樣。向前走著,好像走得很快,我隻覺得無法停止,海洋在我的腳下,迅速移動,我實在走得太快了--」

寶德又望了阿尼密一眼,阿尼密嘆了一聲,道:「是的,你那時,是以無線電波的速度在移動,那是和光速幾乎一樣的。」

寶德咳嗽了幾聲,道:「一切是突如其來的,我覺得我有寄託,我一定是進入了一個初生嬰兒的體內,我感到一陣極度的痛楚,那種痛楚,是來自全身的每一個神經末梢的,我忍不住大叫了起來,於是,我又一次聽到了我自已的聲音。」

寶德教授,這時已漸漸恢復了鎮定,所以他敘述的聲音,也平靜得多了,而阿尼密和葛克兩人,都帶著一種夢幻一般的神情,因為寶德這時的敘述,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他是在講述,他如何獲得第二次生命的事。

寶德吸了一口氣,通:「我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我在叫:我在什麼地方?可是我想發出的聲音,和我發出來的聲音,完全不同,我想問我在什麼地方,但是發出來的,卻只是哭聲。」

寶應講到這裡,聲音又急促了起來,道:「我既然發不出我要講的話,隻好看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可是,我睜大眼,只看到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到。」

阿尼密雙手緊握著拳,道:「為什麼有這樣的情形?」

寶德望著岩洞的頂,聲音仍然根平靜,道:「實在很簡單,不過事前我沒有想到,你也沒有想到,我和你都以為只要進入一個嬰兒的體內,就可以代替原來失去的軀體了,可是事實上,嬰兒的視覺,聽覺,以及聲帶,都無法負擔著一個人正常的工作,嬰兒的聲帶,只能作簡單的震動,隻可以發出哭聲來。」

阿尼密閉上眼睛一會,他有點不敢想像,這是何等痛苦的一件事,一個人,思想成熟,什麼都會想,可是他的身體,卻完全不能依照他的思想來行動。這只有一個全身癱瘓的人,才差可比擬。

寶德繼續道:「或許你以為,情況最壞,不過是和一個全身癱瘓的人一樣,是不是?但是事實上,絕不是那樣,嬰兒感受到的痛楚,簡直是不可忍受的,皮膚碰到任何粗糙的東西,都是徹心的疼痛,那簡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太……可怕了。」

寶德講到這裡,好像是在重新體驗當時的痛苦,以致他的身子,在劇烈地發抖,他是抖得如此之可怕,使得阿尼密不得不走過去,用力按住他的肩頭。

寶德抖了好一會,道:「我最先有的能力,是聽覺。我可以聽外界的聲音了,我在感覺上,知道我一定是進入了一個十分貧困的家庭之中,但當時我還是很樂觀,因為我再生的家庭,就算再貧困,也不要緊,有我在,我可以很快地使整個情形改變,我依然是我,我的軀體雖然變成了一個嬰兒,但是我依然是我,是不是?是不是?」

寶德急切地問著,阿尼密忙安慰他道:「是的,一點也不錯。」

寶德教授雙手掩住了臉,聽自他喉際發出來的聲音,他像是在啜泣。

餅了好一會,寶德才又道:「當我可以聽到外界的聲響之後,那大約是七八天之後的事,我就覺得不妙,我聽到的人的交談聲,全是音節十分簡單,我根本聽不懂的話,我拚命想弄清楚自己是生活在什麼人之間,但直到我可以看到他們之前,我無法知道。」

阿尼密道:「嬰兒可以看清東西的時間,也不需要太久的。」

寶德道:「是的,大約是出生之後,五十天左右。我需要的時間更短,我想,大約只有三十天左右,我就第一次可以看到東西了,我看到的是一個穴洞,和自己睡在乾樹葉上,同時,看到了有人在我身邊走著,阿尼密,你以為我需要多久才能判定我在什麼地方?」

寶德教授的神情,淒苦到使阿尼密不敢正視他,他轉過頭去,道:「你一眼就可以知道自己是在一群穴居人之間,可是,你一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寶德連聲道:「是的,是的,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些是穴居人,而我,是一個***居人,我……我不知道這個穴居人部落,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阿尼密沉重地說道:「是在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

寶德苦笑了起來,喃喃地道:「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哈哈,新畿內亞的最深腹地。」

阿尼密大聲問道:「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什麼不嘗試離開這裡?」

寶德像是沒有聽到阿尼密的問題,只是自顧自道:「又過了兩個月,我的聲帶,已經可以發出複雜的震動了,我可以說話了。」

寶德講到了這裡,又發出一連串的苦笑聲。

在一連串的苦笑聲之後,寶德道:「我會講話了。可是,那有什麼用?我對他們說什麼?荷蘭語?英語?我的話在這群人之間,根本沒有人聽得懂,我根本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當我第一次說話之際,所有的穴居人全部嚇呆了,他們不知做什麼才好,只是盲目奔跑,有的簡直就膜拜著,我想他們一定是嚇呆了。」

梆克少校道:「我想他們一定是驚駭到了極點,所以,這件事才有機會傳出去。」

寶德又道:「十個月之後,我可以行走了,當然,我會做許多穴居人不會做的事,可是有什麼分別,我是一個穴居人,一個與世隔絕的穴居人。阿尼密,我的想法不錯,可是不幸的是我錯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我的思想,我的語言,完全無法向任何人傾訴,他們知道我和他們不同,可是他們絕無法了解到我和他們不同的程度是多麼遠。完全沒有人知道我,沒有一個可以了解我的才能,我的天賦,完全沒有,這些穴居人,只是庸庸俗俗,和其他動物一樣,為獵到一頭山豬而興奮,掘到了一點有甜汁的草根而爭吵,他們完全不知道,在他們之間,有一個完全和他們不同的人。阿尼密,比較起來,這種心靈上的痛苦,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

寶德一口氣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雙手緊握住阿尼密的手臂,道:「我生錯了地方。實在太錯了,我竟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他們是那麼愚昧無知,而我就生活在他們之間。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思想,而我就要和這種人生活在一起。」

阿尼密隻覺得自己的喉頭髮乾,他隻好重覆著剛才已經問過的那個問題道:「你難道沒有想過要離開?」

寶德道:「當然想過,我在兩歲那一年,就已經開始要離這裡,可是,我的思想,並不能使我的身軀飛起來,這--」

他輕拍著自己的腿,又道:「這就是我第一次想離開的結果,我只不過跌了一交,就變成了跛子。」

梆克緊握著拳,道:「你應該再試。」

寶德道:「試過,可是在跛了腿之後,你以為我還有多少機會?」

梆克少校不再出聲了,一個跛子,想要走出新畿內亞的腹地,那可以說,是絕對沒有任何機會的。

穴洞中靜了下來,外面,天色已經黑了下來,穴洞中自然更黑暗,只有寶德的喘聲,每一下嘆息聲,都充滿了這三十年來,他生在錯誤環境中的悲苦。

阿尼密隻好道:「好了,現在一切全過去了,你和我們一起走,將你的事,告訴世人,這是人類歷史上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事,你是第一個有兩次生命的人,你可以繼續你的研究,你可以成為人類史上,最偉大的一個人。」

寶德低著頭,道:「一個穴居人?」

阿尼密大聲道:「你不是一個穴居人,你是寶德教授。」

寶德又苦笑了起來,道:「不論你怎樣說,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夠再見到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一定會盡你一切所能來找我的,我默默地忍受著無邊無涯的寂寞,那種寂寞,比一個人關在黑獄之中,還要恐怖。在黑獄中,你根本看不到人,在這裡,你的四周全是人,可是全是穴居人。」

梆克少校揮著手,道:「還等什麼?我們現在就走,離開這裡。」

寶德長長地叮了一氣,阿尼密和葛克兩人,已經一邊一個,將他扶了起來。

阿尼密道:「寶德,你可知道麽?早在三十年之前,我已經推薦你加入了一個協會,非人協會。」

寶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由阿尼密和葛克扶著,出了洞口,這時,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在外面,有著幾堆簧火,那些穴居人就圍在簧火邊,火光映著他們濁黃的眼珠,個個望走了他們三個人。

阿尼密道:「我們連夜下山去,再也不要在這裡多逗留半秒鐘。」

阿尼密說著話,他感到寶德的身子在向下沉去,頭也垂得很低,他忙道:「寶德。」

他的叫喚,並沒有回答,葛克陡地叫了起來,道:「他……他死了。」

阿尼密忙將寶德放了下來,是的,寶德死了,已經停止了呼吸,三十年來悲苦的煎熬,就是一個希望在支持著他的生命,希望突然實現了之後,支持力消失,他就死了。

阿尼密站著,他好像又「聽」到了寶德的話:我又自由了。我絕不會再試一次取得他人的軀體,絕不會。再見了,阿尼密,我的朋友。

阿尼密抬起頭來,看到火光映著眾多穴居人的臉,遠處,是一片濃黑。

口口口

當寶德教授的第二次生命,又結束了之後,阿尼密埋葬了屍體,曾經試圖想和那群穴居人接觸,了解一下在這三十年之中,寶德教授曾經如何生活的。可是阿尼密卻一無所得,因為穴居人的言語,是如此簡單。根本無法用他們的語言,來表達稍微複雜一點的事情。阿尼密發現穴居人的語言,除了表達他們如何去得到食物之外,簡直沒有別的用途,那一群穴居人,和一群狒狒,實在沒有多大的分別。

阿尼密和少校離開了穴居人聚居之處,又經過了許多崇山峻嶺,離開了新畿內亞在耶加達和少校分了手,依照他的諾言,買了一間規模相當大的酒廠給了少校。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阿尼密幾乎每一天,都試圖和寶德教授「接觸」,他是一個有特殊能力的靈媒,在他的一生之中,有著無數次和已經死了的人「接觸」的經驗,可是這一次,他卻無論如何,無法再和寶德教授取得任何的聯絡了。

在那一年的「非人協會」的年會中,他又和其他的會員,在那座古堡中見面。雖然時間隔了三十年,但是那座古堡,卻一點變化也沒有,只不過「非人協會」,卻多了幾個會員。

阿尼密在會中,向各會員報告了他終於找到了寶德教授的經過,在他講完了之後,所有的人卻一聲不出,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會員問道:「這是悲劇,寶德教授難道不能選擇?他的第二生,在一群穴居人之間,是偶然的不幸,還是必然的?」

阿尼密用手撫著他那已滿是皺紋的臉,緩緩地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接著他頓了一頓,又道:「我記得,三十年之前,當我推薦寶德教授入會之際,大家都說過,要是寶德教授能夠有第二次生命的話,你們也想試一試,現在是不是還維持原意?」

又隔了很久,才有人出聲,幾個人異口回聲地道:「不,一次生命已夠了。」

阿尼密苦澀地笑了起來,道:「是的,一次已經了。要是像寶德教授那樣不幸在一群穴居人之間……」他的笑聲,越來越苦澀,又道:「在一群穴居人之間,白癡比天才幸福得多,才學和知識是一種極度的痛苦,寶德教授實在太不幸了。」

鎊會員全不出聲,因為大家都可以清楚地明白這一點,他們的沉默,自然是為不幸的寶德教授,作無可用言語表達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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