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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168.一六七章
此為防盜章那是她祖父最珍愛之物,是四十年前,他隨景元帝起兵之時,自淮西一欺世盜名的州尹手中繳獲的第一件珍寶。

景元帝隨手給了他,說:「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我之手,當許你半壁。」

她的祖父是當世大儒,胸懷經天緯地之才學,也有洞悉世事之明達。

後來景元帝當真得了江山,曾三拜其為相,祖父或出任二三年,最終致仕歸隱。

蘇晉記得,祖父曾說:「自古君權相權兩相製衡,有人可相交於患難,卻不能共生於榮權,朱景元生性多疑,屠戮成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看來這古今以來的『相患』要變成『相禍』了。」

後來果然如她祖父所言,景元帝連誅當朝兩任宰相,廢中書省,勒令後世不再立相。

那場血流漂杵的浩劫牽連複雜,連蘇晉早已致仕的祖父都未曾躲過。

蘇晉記得那一年,當自己躲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裏,外頭的殺戮聲化作變徵之音流入腦海,竟令她回想起青花瓷瓶碎裂的情形。

彼時她怕祖父傷心,花了一日一夜將瓷瓶拚好,祖父看了,眉宇間卻隱有惘然色。

他說:「阿雨,破鏡雖可重圓,裂痕仍在,有些事儘力而為仍不得善果,要怎麼辦?」

要怎麼辦?

蘇晉不知,事到如今,她隻明白了祖父眉間的惘然,大約是追憶起若乾年前與故友兵馬中原的酣暢淋漓。

舊時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現於閑夢之中,醒來時卻不甘不忍昔日視若珍寶的一切竟會墮於這凡俗的榮權之爭焚身自毀。

蘇晉想,祖父之問,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個解,而時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僅有儘力二字。

朱南羨疾步如飛地把蘇晉帶到離軒轅台最近的耳房,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何時已跟了一大幫子人,見他轉過身來,忙栽蘿蔔似跪了一整屋子。

這耳房是宮前殿宮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宮女當先跪了一排,身後是一排內侍,再往後一直到屋外,黑壓壓跪了一片承天門的侍衛,其中有幾人渾身濕透,大概方才跟著他跳了雲集河。

朱南羨輕手輕腳地將蘇晉放在臥榻上,然後對就近一個宮女道:「你,去把你的乾淨衣裳拿來,給蘇知事換上。」

那宮女諾諾應了聲:「是。」抬眼看了眼臥榻上那位的八品補子,又道:「可是……」

朱南羨覺得自己腦子裏裝的全是糨糊,當下在臥榻邊坐了,做賊心虛地遮擋住蘇晉的胸領處,又指著宮女身後的小火者道:「錯了,是你,你去找乾淨衣裳。」

小火者連忙應了,不稍片刻便捧來一身淺青曳撒。

朱南羨命其將曳撒擱在一旁,咳了一聲道:「好了,你們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為蘇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一個也不敢動。

先頭被朱南羨指使去拿衣裳的宮女小心翼翼地道:「稟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軀,還是讓奴婢來為蘇知事更衣吧?」

朱南羨肅然看她一眼,拿出十萬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親?」

宮女噤聲,帶著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頭傳的醫正過來了,見宮女已撤出來,連忙提著藥箱進屋,卻被朱南羨一聲「站住」喝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好在門檻上跪了。

朱南羨又肅然道:「本王方才說的話,你沒聽見?」

醫正一臉惛懵地望著朱南羨:「回殿下,殿下方才說的是男女授受不親,但微臣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著的,大意是他跟蘇晉都是帶把兒的。

朱南羨一呆,心中想,哎,頭疼,這該要本王如何解釋?

思來想去沒個結果,朱南羨隻好咳了一聲,更加肅然地道:「大膽,本王怎麼說,你便怎麼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腳了麽,趕緊滾出去。」

此話一出,醫正連忙磕了個頭,與一幫子仍跪在地上尚以為能上手上腳的內侍一齊退了出去,臨到耳房外時還聽到朱南羨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門帶上。」

醫正連忙將門掩得嚴嚴實實,忍了忍實在忍不住,對垂手立於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宮前殿內侍總管說:「張公公,十三殿下這是……」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看了他一眼。

醫正一驚,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壓低聲音道:「可老夫聽說,這榻上躺著的是京師衙門的一名知事啊。」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點了點頭。

醫正的下巴像是脫了臼,再問:「殿下樣貌堂堂,品性純良,怎麼、怎麼染上這一口了?」

張公公一臉晦氣地說:「怎麼染上的且不提,要論就先論陛下與太子爺殿下知不知道這回事兒,若知道還好,要是本來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曉得您與雜家為這榻上這位瞧了病,廢了心,蔣大人還是想想咱們這胳膊腦袋腿兒還能余幾條吧。」

醫正聽了這話,淚珠子直在眼眶裏打轉,心一橫眼一閉,覺得不如撞死得了,當下就往門框上磕過去。

誰知腦門沒觸到門框,門便從裏頭被拉開了,醫正一個失穩,倒蔥似栽到了朱南羨腳邊。

朱南羨咳了一聲,這回倒沒有擺譜,隻垂著眸低聲說了句:「瞧病去。」

臥榻特意佈置過了,也不知十三殿下從哪兒拉了一張簾,將蘇晉隔開。

像是為女眷探病,不能見其真容。

醫正一邊把脈,一邊拿餘光覷朱南羨。

自他進屋以後,十三殿下便一語不發地,端然地,筆挺地,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一旁,彷彿要努力擺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樣,可偏不巧,臉上卻帶著一絲微紅。

待他的指尖甫一從蘇晉的手腕上拿開,朱南羨便忙問道:「她怎麼樣了?」

醫正道:「回殿下,蘇知事的脈懸浮無力,見於沉分,舉之則無,按之乃得,此乃氣血雙虛,久病未愈之狀。又兼之操勞過度,傷及肝肺,實不宜再勞心勞力,能心無掛礙,將養數日,並以葯食進補最好不過。」

朱南羨又問:「那她方才落水可有傷著根本?」

醫正道:「哦,這倒沒甚麼,雖受了些寒氣,好在殿下救得及時,微臣開個方子為蘇知事調理調理也就無礙了。」

朱南羨這才放下心來,著醫正寫好方子,又命一乾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靜下來,朱南羨負手立於榻前,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

天光被屏風擋去大半,自西窗灌進的風吹得燭火噗噗作響,明暉如織的火色照在蘇晉身上,將平日裏疏離全然洗去,隻留下三分溫柔。

只可惜,眉頭還是微微蹙著的。

朱南羨伸出手指,想幫她將眉心撫平,可指尖停在她眉頭半寸,又怕驚擾了她。

他的手指骨節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繭,雖一看就是習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長如玉,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

但蘇晉不是,朱南羨想,他方才為她更衣時,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有的已淡褪許多,有的依舊蜿蜒猙獰。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鯁在喉。

朱南羨甚至想,那些征戰數十年的老將士,身上的傷疤有沒有蘇晉多呢?

何況她還是一個女子。

他從未想過她會是一個女子。

那種清風皓月的氣質,連男人身上都少有,怎麼會是一個女子呢?

朱南羨覺得自己的腦又打結了,他拚命解,可這個結卻越擰越緊。

以至於蘇晉一醒來就看到朱南羨立在榻前,一臉苦大仇深地看著自己。

蘇晉是在沉沉睡夢中忽然驚醒的,醒來的這一瞬,夢中種種一下全忘乾淨。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換過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羨,當即翻身下地雙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隻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羨尚未從偷窺被抓的情緒中調轉回神來,便被蘇晉這大夢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壯烈胸懷震住,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我,這……唉,頭疼……」

朱南羨覺得自己需要緩一緩,往臥榻上坐了,一看蘇晉還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過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將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隻好又道:「你坐下。」一頓:「不是,你上來躺下。」一想更不對勁了,吸了口氣道,「本王想說的是,你先躺好,讓本王跪著。」

蘇晉抬起眼,一臉詫然地看著他。

朱南羨覺得自己實是多說多錯,不如身體力行,一時也顧不得男女之別,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將她擱在榻上,自己拿腳勾了張凳子過來坐下,然後重重一嘆,這才問:「你這樣,可想過往後要怎麼辦?」

蘇晉看四下清風雅靜,朱南羨亦沒有要問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隻記得自己落了水,敢問殿下,是誰將微臣救起來的?」

朱南羨這才將蘇晉落水後的事一一道來,又免了她的跪謝之禮,道:「也怪本王,慌亂之間也沒瞧清有沒有人發現你的身份,不過依本王看,宮前殿的內侍宮女定是不曉得的,承天門的侍衛也應當沒瞧見,就怕有兩個跟著本王跳水又離得近的。不過你放心,本王會去料理好的。」

蘇晉微點了一下頭,道:「大恩不言謝。」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蹤的關鍵處,對朱南羨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張奎的死囚可還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羨皺眉道:「醫正說你久病未愈,就是因為操勞太過,你先養著,有甚麼本王吩咐人去辦。」

蘇晉搖了搖頭道:「此事事關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羨見她堅定異常,隻好道:「好。」然後默了一默,抬手往臥榻一邊的圍欄上指了指,避開目光,十分尷尬道:「你先換上那個,等閑叫人瞧出身份。」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已、已拿火盆烘幹了。」

蘇晉側目一看,竟是她的縛帶。

正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其間夾雜著朱憫達一聲冷斥:「那個孽障就是將人帶到了這兒?」

周萍長舒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頗是窘迫:「這就好,南校尉您是不知道,我這甫一進宮,就養成了逢人便跪的習慣。」

朱南羨一時不習慣有人如此隨意跟他搭話,在心裏拿捏了一陣校尉的身份,這才道:「哦,周兄弟,這是為何?」

蘇晉看周萍一眼,提點道:「謹言慎行,言多必失。」

周萍沒能領會她的深意,回道:「也沒甚麼,早前我遇上戶部的沈侍郎,他穿了一身便服,與我說他是都察院打雜的,害我違反了綱紀,險些犯了個不敬之罪,還好左都禦史大人慧眼如炬,明辨是非,並未曾跟我計較。」

說著,又打量了朱南羨一眼,續道:「方才我甫一見南校尉,看您氣度威儀,豐神俊朗,像是個皇親國戚似的,以為你們宮裏的人都有這穿便服誆人的惡習,原來竟是個校尉,當真失禮失禮。」

朱南羨道:「周兄弟,客氣客氣。」

蘇晉又看周萍一眼,說:「旁人是吃一塹長一智,你是吃一塹短一智。」

周萍又沒能領會這句話的深意,責備道:「你還說我,我倒是要說說你。你平日與人結交,應當慎重些,像是南校尉這樣的就很好,可換了沈侍郎這樣的,那便萬萬結交不起。更莫說當日的十三殿下,他一來,我們衙門上上下下頭都磕破了,也僅僅只能覲見殿下的靴面兒。楊大人隔日膝頭疼得走不了路,還說等你回來要提點你,可不能再將十三殿下往府衙裡招了,咱們府衙小,供不起這位金身菩薩,你可記住了麽?」

蘇晉最後看周萍一眼,覺得他已無可救藥,決定不再搭理他。

倒是朱南羨被這番話說得好不尷尬,隻好鄭重其事地代答:「嗯,已記住了。」

三人並行著出了宮,張羅了馬車往京師衙門而去。

劉義褚已在府衙門口等著了,見回來的是三個人,其中一位不認識的還有些眼熟,便捧著茶上前招呼:「這位是?」

周萍道:「這位是南靄南兄弟,金吾衛的校尉,為人十分和善。」

劉義褚點了一下頭,一邊將朱南羨往府裡引了,一邊問蘇晉:「你在宮裏,可有打聽到元喆的消息?」

蘇晉步子一頓,垂眸道:「下了詔獄,沒能撐過去。」

身旁的三個人都愣住了,劉義褚問:「怎麼死的?」

蘇晉微一猶疑,道:「自盡。」又添了一句:「咬舌自盡。」

廊簷在偏堂外打下一片暗影,劉義褚站在簷下,往堂內望了望,蘇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裏頭坐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嫗,佝僂著背脊,滿臉皺紋大約已過花甲之年,看他幾人走近,立時從座椅上起身,且喜且畏地看著他們。

周萍道:「這……這怎麼開得了口?」

蘇晉咬了咬唇,斬釘截鐵地說:「暫且不提。」邁步跨進了偏堂內。

周萍一愣,一時沒叫住她,隻好轉頭問朱南羨:「南校尉,你是宮裏頭的,你聽說過這事嗎?元喆他,怎麼自盡了呢?」

朱南羨愣怔地看著蘇晉的背影。

許元喆他知道,當日蘇晉拚命從如潮的人群裡救出來的探花郎。

是啊,好不容易救出來,怎麼就死了呢?

他略一思索,沒答周萍的話,也跟著蘇晉進了偏堂。

老嫗一見蘇晉,顫巍巍走近幾步問道:「是蘇大人?」便要跪下與她行禮。

蘇晉連忙扶住她,道:「阿婆不必多禮。」想了一想,又垂眸道,「阿婆,元喆一直視我為兄,他的阿婆便是我的阿婆,您還是叫我的字,喚一聲時雨罷。」

老嫗道:「這不行,大人便是大人,是青天老爺,可不能沒分寸了。」卻一頓,一時滿目企盼地望著蘇晉,切切道:「蘇大人,草民聽周大人說,元喆被叫去宮裏,聽說是皇上要封他做大官了,您知道他啥時候能出來麽?」

蘇晉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皇上委以重任,大約還有幾日吧。」餘光裡看到老嫗手裏還抱著行囊,便問,「阿婆可找到落腳之處了?」

老嫗窘迫道:「草民昨日才到應天府,本來想去貢士所打聽,誰知那處裡裏外外圍著官兵,草民不敢去,這才來勞煩蘇大人問問元喆的下落。」她想了想,又連忙道,「蘇大人不用擔心,元喆既然過幾日要回來,草民就在離宮門近一些的地方歇歇腳,他幾時出來都不要緊,草民就想著能早一些見到他就好。」

蘇晉的心裏像堵了一塊巨石,唇邊卻牽起一枚淡笑:「這怎麼好,等元喆出來,可要怪我這個做兄長的招待不周了。」說著,拿過老嫗手裏的行囊道,「阿婆便在我衙門的處所歇腳,我這幾日剛好有事務纏身,若能進宮,說不定還能幫您催催元喆。」

說著,一邊扶起老嫗,往偏堂後方的處所走去,推開自己的房門,又笑道:「阿婆千萬別覺得打擾了我,我聽元喆說阿婆您會納鞋墊,我腳上這雙不合適,阿婆您一定為元喆納了不少,能順帶著給我一雙便好。」

老嫗眉間一喜,道:「行行,蘇大人您真是好人。」又仔細看了眼蘇晉的腳,說道,「大人您的腳比元喆小一些,他的您怕是穿不了,草民重新給您納一雙好的。」

蘇晉點了一下頭,合上門退出來,迎面撞上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朱南羨。

朱南羨看了眼她握緊成拳的手,一時不知當說甚麼,隻問:「蘇晉,是不是我父皇……」

蘇晉猛地抬頭看他,雙眸灼灼似火。

可這火光隻一瞬便熄滅了,蘇晉移開目光,搖頭道:「與殿下無關,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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