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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187.一八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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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沈奚的話不假,南北兩地的仕子確實存在差距(注),所謂的科場舞弊,也許真的只是誤會。

晏子言覺得自己審卷都快審出魔怔來了,回到詹事府,聽說左都禦史來找,頭一個念頭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難怪做了都禦史;爾後見到跟著柳朝明而來的蘇晉,心想,這位也是南方人,難怪是二甲登科的進士。

直到聽了這二人的來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蘇晉兩眼,輕笑道:「我還道你一個區區從八品知事,任暄怎麼肯由著你來正午門前問責本官,原來他是得了這樣的好處。買賣做得不錯,拿著本官的顏面去換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錢不過是你的才學,他一本萬利,賺得盆滿缽滿。只是可惜了當年長平侯兵馬中原戰無不勝,生出個兒子,竟是個四體不勤的生意經。」

他這一番話說得尖酸刻薄,但往細裡一想,卻是參破其中道理。

蘇晉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問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實屬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無意一爭長短。

晏子言斜著又瞧蘇晉一眼,覺得此人雖看上去清雅內斂,沒成想竟有個殺伐果決的個性。仕子鬧事當日,若不是蘇晉命人將晏子萋綁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闖出甚麼禍來。

這麼想著,順口就問了句:「你不是受了傷?」

蘇晉沒留神他提起這個,愣了一愣,才道:「養了數日,已好些了。」又續道:「刑部傳話,好幾樁案子懸而未決,下官不敢耽擱,才趕著早進宮裏來。」

哪裏來的好幾樁案子?

小小知事,與她相關的大案,統共也就仕子鬧事一件。

這所謂的好幾樁,大約是將晁清失蹤一併算了進去,旁敲側擊地點醒他吧。

晏子言聽出蘇晉話裏有話,冷笑道:「依本官看,是你上趕著往案子上撞吧?」

又覺得蘇晉區區知事,三番五次地對自己出言不遜,方才那點感激之意消失全無,惡聲相向道:「你那日沒死在鬧事當場已是萬幸,好好將養才是正道。更不必趕著早進宮,刑部審案,尚不缺你一個證人。況且少幾個你這樣沒事找事的,京師反而太平些,哦,這麼一看,你那日沒死成當真可惜了。」

蘇晉聽了這話,雙眼彎了彎,負手平靜地看著晏子言:「大人說的是,下官死不足惜,只是大人這麼盼著臣下死,不禁叫人琢磨起由頭,是有甚麼把柄落在下官手上了麽?」

晏子言一時怒不可遏,抬起手想要喚人進來治治這吃了豹子膽的東西。

蘇晉卻不肯退讓,她今日來,就是要從晏子言嘴裏問出晁清失蹤當日的因由,激怒他是意料中事,若這便怕了,何必犯險來這一趟。

「鬧夠了嗎?」正這時,端坐上首的柳朝明沉聲道。

蘇晉與晏子言互看了一眼,均把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柳朝明問晏子言:「十七殿下當日呈給翰林的策論,聽說太子殿下已讓掌院轉到了詹事府?」

晏子言拱手道:「正是。」一時沒忍住心中得意,又對蘇晉道:「本官差點忘了,本官有沒有把柄落在蘇知事手上實不重要,倒是蘇知事有一個現成的把柄,正握在本官手裏。」

說著,轉身自案頭取了案宗,正要呈給柳朝明,忽又縮回手,一臉疑惑地問:「敢問柳大人是如何曉得十七殿下的策論是蘇晉代寫的?」

蘇晉心裏頭窩火,這都甚麼亂七八糟的?不是你自任暄處取了策論原本上遞刑部,這才招來的都察院麽?

然而這個念頭閃過,蘇晉忽然覺察出不對勁。

倘若是晏子言將策論原本呈給刑部,那麼沈拓怎會猜不出這案子的另一頭是十七殿下?

這麼一看,東宮與刑部,倒像在各查各的,互不相知。

柳朝明道:「你不必知道。」

晏子言又道:「那麼敢問柳大人,若查實據證,要如何處置蘇知事呢?下官可是聽說半年前那位代十四殿下執筆的司晨是被杖斃的。」

柳朝明道:「前車之鑒隻做參詳,不必盲目行效,都察院審完,自當以罪論處。」

晏子言忖度一番,自以為悟出柳朝明的言中意,於是道:「按照禦史大人的說法,這等罪名,便不是死,也要落個革職流放吧?」

說著,忽然合手對柳朝明一揖,白衣廣袖帶起一陣清風:「柳大人,下官縱然十分看不慣蘇晉,但也聽聞仕子鬧事當日,應天府府丞帶著一幫衙差藏在夫子廟裏,東西二城兵馬司堵在半道上不分輕重緩急地跟幾個暴匪周旋,在朱雀巷的禮部大員不想辦法疏散百姓便罷了,皆躲在茶坊裏頭,生怕被傷著一分半分,只有他,隻身縱馬而往,雖自不量力妄圖扭轉乾坤,愚蠢至極地真當自己是根蔥,但……下官想為朝廷留下此人。」

一語畢,轉身橫眉冷目地看著蘇晉,說道:「蘇晉,本官長你幾歲,教你一個道理,他人之言,不可不信,也不可盡信,有道是畫虎畫皮難畫骨,你可知當日你在喧囂巷陌出生入死時,躲在茶坊裏頭戰戰兢兢,自始至終都沒出來看你一眼的都有誰?有人跟你稱兄道弟,並不妨礙他在背地裏捅你刀子。」

頓了頓,微微揚起下頜,又緩了些聲氣道:「當然了,你的所作所為,也並不妨礙本官打心底討厭你,本官慣欠不得人情,你看好了,本官隻幫你這一回,不為其他,為你當日取捨果斷地護了舍妹安危。」

言罷,晏子言大步流星地走到廳堂西角,先開燈罩,將手裏頭的策論往火上燒去。

白紙黑墨,沾火就著。

正這時,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門忽然被推開,帶起的一陣風將拿寫著策論的紙吹拂在地,剛剛從紙角燃起的一絲星火倏爾滅了。

來人一身硃色冠袍,上綉五爪金龍,身後還跟著朱南羨與朱十七,不用問,當知這一位便是大隨的儲君,太子朱憫達。

屋內一眾三人齊齊跪地跟朱憫達見禮。

朱憫達隻道了句:「禦史大人平身。」目光落在地上燒了一角得紙上,冷笑了一聲道:「怎麼,是誰膽敢背著本宮毀屍滅跡麽?」

堂內鴉雀無聲,晏子言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汗。

朱憫達微微掃晏子言一眼,吩咐道:「晏三,將地上的紙撿起來,呈與本宮。」

晏子言應了聲「遵命」,起身去拾策論時,臉上血色已退盡了。

朱南羨如丈二和尚,尚未瞧明白眼前這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早先十七來找他,說惹了皇兄生氣,請他去勸,又提起應天府的蘇知事也牽扯其中。正說著,東宮親衛就來請十七了,說蘇知事正在詹事府,太子命傳他過去受審。

京師衙門還有哪一位知事姓蘇?也是聽到這,朱南羨才一頭霧水兼之火急火燎地跟了過來。

眼見著晏子言拾起策論的指尖隱隱發抖,蘇晉撐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屈著彷彿要扣穿地面,朱南羨頗有所悟地想,哦,問題大約是出在這張被火舌卷了一角的紙上吧。

也是,的確該燒。朱南羨想。

於是就在朱憫達要接過那張策論的一瞬間,朱南羨一把將其奪過,塞進了嘴裏。

朱憫達眉頭微微一蹙,眯眼看了刑凳上的蘇晉一眼,淡淡道:「柳大人這是做甚麼?快快平身。」

柳朝明並不起身,而是道:「殿下,蘇知事是都察院傳進宮審訊的,如今犯了錯,也該由都察院一力承擔。」

朱憫達心底一沉,果然又是為了蘇晉。

他冷冷道:「此子雖是柳大人傳進宮的,但他所犯之錯與都察院的審訊無關,柳大人無需掛懷。」

柳朝明卻不退讓:「敢問殿下,蘇晉所犯何事?」

朱憫達不悅道:「怎麼,如今本宮想殺個人,還要跟都察院請示一聲?」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並非此意。但蘇晉冒犯太子殿下,微臣自覺難辭其咎,殿下若要責罰,便連微臣一併責罰了罷。」

朱憫達目色陰鷙,冷笑一聲問道:「若本宮要他死呢?」

柳朝明聲色沉沉:「請殿下一併責罰。」

朱憫達看了眼被俘在地依然拚死掙扎的朱南羨,又看了眼跪在一旁決絕請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過是一名從八品知事,縱然胸懷錦繡之才,在巍巍皇權之下,也只是一隻螻蟻,而他貴為太子,想殺一隻螻蟻,就這麼難?

朱憫達身上畢竟留著朱景元的血,他認定的事,旁人越是攔阻,越是要不惜一切去做。

他冷笑出聲:「好,好,如你們所願,本宮先殺了他,再將你二人一一問罪!」

正是這時,殿閣另一端傳來怯怯一聲:「大皇兄。」

朱憫達側目望去,朱十七與一名身著孔雀補子的人正立於殿閣一側。

孔雀補子當先一瘸一拐地走來,笑盈盈叫了朱憫達一聲:「姐夫。」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陣兒因進言「南北之差大約誤會」,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戶部侍郎沈奚。

卻說沈奚有兩個傾國傾城的家姊,其中一個嫁給了朱憫達做太子妃。因此他雖是臣子,幸沾得家姊美貌的榮光,混成了半個皇親國戚。

眼下朝臣宮人俱在,朱憫達聽得這一聲「姐夫」,黑著臉斥道:「放肆!」

沈奚嘻嘻一笑,這才施施然拜下。

朱憫達與太子妃感情甚篤,對這名常來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寬宥,並不計較他沒分沒寸,而是道:「你先帶十七回東宮,等本宮料理完此處事宜,回去一起用膳。」

沈侍郎素來是個瞎湊熱鬧的,聽了這話也不挪腿腳,當下拽了朱十七一併在朱憫達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說:「姐夫正生氣,我這小舅子怎麼好走?這麼著,反正姐夫要罰人,不如順個便,把我跟十七一併也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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