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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150.一四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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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矮胖墩子姓陸,時任刑部員外郎,正是當日奉柳朝明之命,給蘇晉送死囚的那位。

聽聞蘇晉是來跟刑部沈尚書回話的,陸員外略一思索,道:「這樣,蘇知事您不必等,我這就去請尚書大人的意思。」

說著,也不等蘇晉客氣,風風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審閱仕子鬧事的涉事衙門與人員名錄,外頭有人通報說京師衙門的蘇知事來了,沈拓筆頭動作一頓,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請吧。」

柳朝明端的冷靜從容,彷彿沒聽到什麼聲兒一樣,沈拓忍了忍沒忍住,才問:「這個蘇知事,可是當年老禦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囑你照拂,你驅車去追卻沒趕上,將事情攪黃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為外物所動的樣子,端起茶悠悠道:「怎麼,尚書大人還記得這事?」

沈拓「嘿」著笑了一聲:「如何記不得?那幾年提起朝廷後生,老禦史無時無刻不在誇你,說你從容有度又殺伐果決,唯獨這一樁辦得不夠利索,氣得禦史他老人家幾日咽不下飯。」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說話。

沈拓又道:「後來他老人家還找我想轍,我能有甚麼轍?吏部的通文遞過來,皇上已批了紅。」說著,搖了搖頭道:「當真可惜了,我記得他中進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胸懷錦繡,儼有你當年風采,便是給個榜眼,乃或給個狀元也不為過。還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紀,生生嚇了一跳,這才將他的名次壓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鋒芒太過招來橫禍。」

柳朝明一時默然,蘇晉中進士時,他不在京師,後來關於她的種種,也不過道聽途說。反是那日在風雨裡初見著,倒並不曾有傳聞中的絕世風華。

他本還惋惜,以為五年的挫敗與磨難,已將此子身上的鋒芒洗盡了。

直到仕子鬧事的當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來,跪在地上向他請罪。

鎏金似的斜暉澆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鋒履地之聲彷彿劃在錚錚傲骨之上。

柳朝明這才覺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許是初見那日,秦淮的雨絲太細太密,將人世間的一切都隔得朦朦朧朧,竟不曾見,當她立在烈火斜陽裡,連眸中蕭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陸員外又是請又是迎地將蘇晉帶到了律令堂外。

待蘇晉見過禮,沈拓道:「你來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鬧事當日的涉事衙門和名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蘇晉應是,將沈拓的問題一一答了。

沈拓聽後,在公文上刪添些許,這才罷了筆,說道:「先頭傳你,是為了解鬧事當日的情形。不過兩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裏頭藏著一篇策論,那送帖人說,正是你的筆記,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鏤著紫荊花,果然是她早前給任暄的那本。

蘇晉曾是進士,又嘗有文墨流於市井,筆跡是賴不掉的,隻好稱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老夫聽聞,這道策問可是翰林每月策諸位殿下的題目,你老實交代,這是為哪位殿下代寫的?」

其實蘇晉此番前來,正是為招認代寫的罪狀,招來晏子言與她對質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寫一事之所以被查出來,是在十七殿下那頭撕開了口子,已然昭昭於世了,可聽沈拓之言,彷彿並不全然了解內情。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為朱十七隱瞞?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將她傳去東宮私詢問罪呢?平白招來刑部,豈不自相矛盾?

蘇晉一時想不出因果,兩相權衡,隻得道:「代寫一事不假,還請尚書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著笑了一聲,指著蘇晉道:「這廝嘴還挺嚴。」說著,忽然擺了擺手,道:「罷了,老夫手裏頭的案子多得是,沒閑心理會你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又對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個從八品知事,犯了綱紀,你都察院合該管管,此事你接過去罷。」

蘇晉本是俯跪在地的,聽了這話,不由慢慢直起身子,一臉困惑地將沈拓望著。

甚麼意思?難道是要放她一馬?

沈拓的確是要放蘇晉一馬,他先前問柳朝明的一番話,也是想試探都察院對蘇晉的態度。

柳朝明有個「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的性子,在這一任七卿(注1)之中,雖十分年輕,心裏頭卻像裝了個千斤墜,這也是老禦史致仕後,保舉他做左都禦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蘇晉,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見是自覺愧對老禦史,虧欠蘇晉得緊。

沈拓從來奉行秉公執法,當年也跟老禦史並稱為「鐵面菩薩」,而今年事已高,後生可畏,「鐵面」二字傳給了柳昀,自己卻跟自己那花架子兒子學會了熟視無睹得過且過的道理,也罷,且任這些後生折騰去吧。

沈拓當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攆人的架勢:「還愣著做甚麼,我刑部的地板跪起來格外舒服些麽?」

蘇晉一頭霧水地被沈拓連罵帶攆地趕出了刑部,心中並沒有鬆快些許,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諭已被檢校收了回去,下回再進宮,只能是去都察院領板子的時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來,也不知自己可還有命走到詹事府。

蘇晉實以為當下機不可失,立時就往東宮(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後傳來一聲冷喝。

蘇晉回過頭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時也從刑部出來,手裏還拿著她那本紫荊花密帖,冷著臉問:「就這麼不死心,還要去找晏子言?」

蘇晉俯首道:「大人誤會了,下官頭回來刑部,一時迷了路,走錯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連南北都分不清麽?」

蘇晉說不出話來,將身子彎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傷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領了。」

蘇晉做了個拱手禮,將腰身彎得更低,已然是請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著盯了她半晌,覺得老禦史縱有伯樂之慧,難免一葉障目,只看到蘇晉的錦繡才情,卻不見此人的巧言令色起來著實可惡,一時也不想跟她廢話,吝嗇地說了兩個字:「跟著。」

蘇晉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卻並不是承天門的方向,而是東宮。

她在心裏揣摩了幾分,不由意外地問道:「大人這是要帶下官去詹事府麽?」

柳朝明沒言語。

蘇晉又道:「下官多謝柳大人。」

柳朝明驀地折轉身,舉著手裏的紫荊花密帖,面無表情地看著蘇晉道:「不必謝,正是為審你才領你去的。」

蘇晉被人從刑部帶進宮,險些叫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見天光,大牢裏頭暗無天日,充斥著腐朽的屍味。每日都有人被帶走。那些她曾熟悉的,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被處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書。

身上的囚袍略顯寬大,凜冽的風自袖口灌進來,冷到鑽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蘇晉抬眼望向宮樓深處,那是朱南羨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極一時的明華宮如今傾頹不堪,好似一個韶光颯颯的帝王轉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華宮走水——看來三日前的傳言是真的。

內侍推開紫極殿門,扯長的音線唱道:「罪臣蘇晉帶到——」

殿上的人驀然回過身來,一身玄衣冠冕,襯出他眉眼間凌厲,森冷的殺伐之氣。

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蘇晉覺得好笑,嘆自己初見他時,還在想世間有此君子如玉,亙古未見。

如今又當怎麼稱呼他呢?首輔大人?攝政王?不,他扶持了一個癡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龍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霧氣,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著的人。

「過來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蘇晉沒有動。兩名侍衛上前,將她拖行數步,地上劃出兩道驚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蘇晉便抬起頭,啞聲問道:「明華宮的火,是你放的?」

他沒有作聲,蘇晉又道:「你要燒死他。」

柳朝明這才看見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幾何時,那個才名驚絕天下的蘇尚書從來榮辱不驚,寡情薄義,竟也會為一人悲徹至絕望麽。

柳朝明心頭微震,卻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亂犯上,勾結前朝亂黨,且身為女子,卻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即日流放寧州,永生不得返。」

蘇晉又笑了笑:「不賜我死麽?」

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隨逝者而去。

囚車等在午門之外,她戴上鐐銬,每走一步,鋃鐺之聲驚響天地。

柳朝明看著蘇晉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樣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她隔著雨簾子朝他打揖,雖是一身素衣落拓,一雙明眸卻如春陽秀麗。

那時柳朝明便覺得她與自己像,一樣的清明自持,一樣的洞若觀火。

他隻恨不能將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幾分探究幾分動容,任由她長成參天大樹,任她與自己分道而馳。

如今她既斷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夠原諒他了。

「蘇晉。」柳朝明道,「明華宮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蘇晉背影一滯。

柳朝明淡淡道:「他還是這麼蠢,兩年前,他拚了命搶來這個皇帝,以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燒了自己,拱手讓出這個江山,以為能換你的命。」

蘇晉沒有回頭,良久,她啞聲問:「為什麼,要告訴我?」

「你不是問,為何不賜你死麽?」柳朝明道,「如朱南羨所願。」

囚車碾過雪道,很快便沒了蹤跡。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滿肩,融入氅衣,可他長久立於雪中,彷彿感覺不到寒冷。

一名年邁的內侍為柳朝明撐起傘,嘆了一聲:「大人這又是何必?」他見慣宮中生死人情,曉得這漩渦中人,不可心軟半分,因為退一步便萬劫不復。

「尚書大人本已了卻生念,大人那般告訴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後生了。蘇大人在朝野勢力盤根錯節,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今聖上又是假作癡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與大人之間,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們相識五載,連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馬燈一般換了三輪,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還能回來。」柳朝明笑了笑,「我認了。」

晏子萋卻沒個閨閣女子的樣子,一路來四處張望,大約不曾受教過「禮儀居潔,耳無塗聽,目無邪視」。

蘇晉看她抿了口茶,問:「你可知你家公子為何將玉印落在了貢士所?」

晏子萋道:「貢士所進出不是有武衛把守麽,他們沒見過我家三少爺,少爺便拿這玉印叫他們瞧。」

蘇晉反問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證身份不是更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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