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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229.二二八章
此為防盜章蘇晉撩起衣擺,往地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愛,他日殿下若有所願,微臣當鞠躬盡瘁,任憑驅馳。」

朱南羨聽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驀地僵住,嘴角牽動了一下竟彷彿有些難堪:「哦,這不算甚麼,你平身吧。」

蘇晉傷未痊癒,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憑腦中一根弦緊繃著撐到現在,眼下晁清的案子總算有了著落,她放下心來。與之同時,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與疲累浮上來,一跪一起之間險些向前栽去,還好掙扎出一縷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羨見狀,吩咐道:「鄭允,你即刻去宮裏請醫正。」

蘇晉辭謝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門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羨本想挽留,但蘇晉方才一句「深恩」彷彿一道芒刺,倏爾間竟不好多說甚麼,任蘇晉撐著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為了不相乾的探花郎拚命,平白落了一身傷。」

他這幾日實沒閑著,頗費筆墨地上了一封摺子為蘇知事請功,誰知摺子沒遞到皇案就被朱憫達扔回來,罵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蘇晉疲憊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當真是個不認識的,下官何必要犯這個險。」一時想起晁清失蹤後,許元喆一字一句地為她抄錄《大誥》,又道:「他是微臣故舊,當時在場又無人認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該由誰去?」

朱南羨不知當說甚麼好。

她不過一名文弱書生,做事為人尚能堅守底線,無愧於心。

一時又聽蘇晉問道:「殿下在宮中,可知道許探花現如今怎樣了?」

朱南羨道:「哦,約莫是還好。父皇為保證公允,命登科三甲跟著晏子言一同重新審閱春闈的卷宗,時限十日,這麼一算,晏子言今日離開詹事府後,就該上奉天殿回稟父皇了。

蘇晉聽了這話,臉色不由一變。

令這一科的狀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為保證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謂公允道義,遠比不過帝位的穩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誅殺功臣,剿滅前朝亂黨,北地死了數萬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終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復北地人心,便不該想著科場案這一碗水該如何端平,他該要想得更深更遠,遠至三十年以前,遠至數百年之後。

他該要把這場科場案當作一次契機,對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終日的人說:「喏,你們看,朕雖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萬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對你們都是一視同仁的,當年你們中有人犯了錯,朕殺了他們,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錯,朕也一樣要殺他們。」

更不必顧及這所謂的「錯」是不是「莫須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滿朝文武都會封住自己的嘴巴。

蘇晉原以為事出以後,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從北方仕子中提幾人上來做成進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慮更深。

他要做一齣戲,一出給天下人看的大戲。

他命春闈的狀元,榜眼,探花跟著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著是處事公允,實際上他正是要殺南人以撫北人。這樁案子早在他的聖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裏頭穩固江山的籌碼,是這一科南方仕子一場逃不開的劫難。

朱南羨看蘇晉臉色蒼白得沒了血色,不禁道:「蘇知事若實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備車馬送你回府也是一樣。」

誰知蘇晉彷彿從骨血裡又榨出一絲力氣,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請。」說著又跟朱南羨磕了一個頭,「微臣想連夜進宮見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羨本想說這有何難,然而下一刻,他終於明白蘇晉究竟為何如此迫切。

一切為時已晚。

鄭允疾步如飛地趕來南苑,通稟道:「殿下,宮裏出大事了!」

朱南羨一邊摻起蘇晉,一邊道:「何事?你慢慢說。」

鄭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時,晏少詹事回稟陛下,說他已將春闈卷宗審閱完畢,春闈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諸位進士均沒有舞弊,文章的確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誰知陛下聽了這話,勃然大怒,說晏子言勾結裘閣老一同誆瞞聖聽,已下令將會試所有考官,以及複審大小官員一同下獄,令三日後將……將所有人處斬。」

此言一出,朱南羨也愣住了。

鄭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與都察院呈交鬧事涉事衙門與人員名錄,眼下已命刑部帶著羽林衛的人,去各個衙司拿人,連夜押回宮裏審訊。這其中……」他微微一頓,看了蘇晉一眼,「也有京師衙門的蘇知事。」

朱南羨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從腰間卸下一方牙牌遞給鄭允:「你拿著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謙,讓他即刻領金吾衛來本王府邸,如果羽林衛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鄭允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喊了一聲:「殿、殿下……」

朱南羨道:「愣著做甚麼!快去!」

蘇晉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維護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過,若金吾衛與羽林衛對峙,駁的是誰的面子?」

朱南羨怔住。

蘇晉道:「不錯,正是陛下。殿下或許能護得了微臣一時,卻不能一世相護,微臣今日躲過去,日後又當怎麼辦?亡命天涯嗎?何況聽鄭總管的意思,刑部押我進宮,不過是為審訊問話,微臣自問無愧於天無愧於地,他們未必會拿我怎麼樣。」

朱南羨方才也是一時腦熱,聽了蘇晉的話,慢慢冷靜下來,卻又道:「你有傷在身,又奔波勞累,眼下正當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訊,你如何撐得住?」

蘇晉道:「微臣沒有那麼孱弱,不過一夜,有甚麼過不去?」說著,朝朱南羨一揖拜別,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羨頓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蘇晉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鄭允:「你去備一輛馬車。」然後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徑,蘇晉繞了小半個時辰,至府門,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輛馬車等著她了。

朱南羨已換回蟒袍,坐在車夫的位子上,沖蘇晉揚了揚下巴:「上來,本王送你回府。」看蘇晉一動不動,他又道,「你不讓本王招金吾衛,本王應了,但你有傷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護你一夜,本王命你也應了。」

他跳下車轅,側身讓蘇晉登上馬車,擦肩而過時,終是嘆了一聲:「蘇時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為何要袒護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這一遭熬過去,你來問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蘇晉掀簾入室,聽到這一句,身形一頓,輕聲回了一句:「臣不想問。」

馬車轆轆行在京師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羨想起往昔種種,一時懊悔不已。

車室內寂靜無聲,朱南羨以為蘇晉已累得睡去,裏頭輕聲傳來一句幾不可聞的嘆息:「殿下,時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掛懷?」

幸而那藥草總算在四肢百骸彌散開來,逐漸將一身沸騰的血安撫溫涼,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從陰曹地府拽回來。

蘇晉記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殺才亂棍杖打,暈死在街邊,也是這麼生死一線地挺過來的。所謂以下犯上,杖責八十,那只是吏部對外的說辭。事實上他們動的是私刑,以為已將她打死了,隨手扔到了死人堆裡,是她憑著一口氣爬了出來。

也許是這一生註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蒼仁善,讓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鬧事過後的半夜裏,整個京師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卻不像尋常陣雨急來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澆了兩日,昭昭然將暮春送走。

酷暑將至。

後一日,京師上下果真變了天。

北方仕子與在朝的北臣聯名上書,懇請徹查科場舞弊一案。

摺子遞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會審,理清鬧事因果,挑唆從犯,涉事衙門,一律從重處置;二撤春闈主考,翰林掌院裘閣老一職,廢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餘學士重新審閱春闈答卷。

景元帝的處置,面兒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兩碗水端平。

可當日廷議,景元帝問眾卿之見,戶部侍郎沈奚不過試探著說了句「南北之差,大約誤會」,便引得龍顏大怒,責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書。

據說這三十杖,還是沈尚書他老人家親自掄板子上的,大約想讓他那光會耍花架子的兒子長個記性,實實在在下了狠手。

結果將沈奚腿打折了。

蘇晉身上的傷剛好一些,能踱出房門在院裏轉悠的時候,周萍便將這朝中事一樁一件地說與她聽。

說到沈奚,在廊簷下曬太陽的劉義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後,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遠了。單說揣摩聖意這一項,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動地站邊北面兒,結果怎麼著?龍顏非但大悅,還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這案子結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書,升任太子少保,少師,這晏太傅府,就該改名兒嘍。」

蘇晉聽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時鬱鬱。

她當日為保晏子萋安危,將玉印歸還給了她。想來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沒理由再來衙門,跟她說晁清失蹤當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傷,硬闖太傅府是不能夠,小侯爺任暄也再沒遞策問來,否則還可以拿命犯險,再往宮裏走一遭。

一旁的劉義褚看蘇晉病怏怏的,又嘮叨開來:「要我說,朝廷上下全是一幫白眼兒狼,仕子鬧事這茬兒,你蘇知事出生入死,該記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幾日,剛剛回魂兒,也就長平侯府的小侯爺來瞧過你兩回。可你曉不曉得,上個月戶部錢尚書上朝時也就打了一個噴嚏,那些個大尾巴狼提著千金藥方,差點沒將尚書府的門檻兒踩破了。」

蘇晉一邊聽他扯淡,一邊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沒留神聽出個柳暗花明來,不由問:「小侯爺來看過我?」

劉義褚點了點頭,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屬他的心沒黑透。」

周萍道:「已來過兩回了,見你閂著門只顧睡,誰也不讓進,就說過幾日再來。」

蘇晉剛想問任暄何時再來,前頭便有一小廝來報,說長平侯府的小侯爺登門探病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任暄並沒有一副探病該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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