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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10.第九章
朱南羨從馬上一躍而下,將左謙扶了扶,問:「怎麼樣了?」

左謙道:「回殿下,柳大人已命巡城禦史在朱雀巷東西兩面設下禁障,逐一排查,覃指揮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末將已分派兵馬,儘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議過後,柳朝明率先請命,令巡城史與兵馬司自東西二城開道設禁,金吾衛不可能在兩個時辰內便趕到朱雀巷。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辛苦了。」

他的眼裏彷彿淬了星辰,微一展顏,器宇軒昂得很。

左謙抱拳謝禮,轉身問覃照林:「覃指揮使,禮部幾位大人可還安好?」

躲在茶坊裡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轉而又想到蘇晉,雖說區區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點了醒,猜想蘇晉約莫有來頭。眼前林立著一乾子官階壓死人的大員,也不知誰才是蘇知事背後那位。

他如實答了一番,在心裏打起算盤,卻沒算出個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誰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鐵面菩薩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裏想甚麼,臉上寫甚麼。

左謙喝道:「把話往明白裡說,別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連忙磕了個頭,道:「稟殿下,稟禦史大人,稟左將軍,禮部幾位大人雖好著,但是應天府衙門的蘇知事早先過來幫忙,眼下還陷在人群裏頭沒出來。」

此話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靜了些許。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覷了覷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慣常冷著一張臉,這便算了,朱南羨雖貴為殿下,卻是個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兒,可這一看,眉梢眼底哪裏還找得出一絲和氣。

左謙恍然憶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鬧吏部,好像就是為一個姓蘇的,心思急轉,問道:「可喚作蘇時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開口道:「蘇晉,時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對,對,正是蘇晉。」

心底有一股晦氣油然而生。

蘇晉這廝究竟甚麼來頭?連金吾衛的頭兒與左都禦史都曉得他的小字?這麼有牌面,那你他娘的還跑到這來?還自告奮勇地去撈人?整老子的嗎?

朱南羨忽問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兩個時辰。」說著,他一頭砸在地上,險些磕出個坑,「稟殿下,稟禦史大人,屬下知錯了,屬下這就去找蘇知事,等把人找著了,再把俺腦袋割下來給知事大人當球耍。」

卻沒人再理他。

那頭左謙已下令金吾衛列長龍陣,二人成排,執矛開道,將朱雀巷擁擠的人潮強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這陣仗,以臉貼地,在心裏哆哆嗦嗦地算自己還余幾個時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邊跪著的江主事,看他這副倒霉樣,想起自己幾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寬慰,在一旁勸道:「指揮使,想開點兒,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不多時,有小兵來報,說找著人了。

朱南羨看柳朝明一眼,微一點頭,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邁去,然而隻堪堪走了幾步便頓住了。

長巷深長,金吾衛分列兩側,盡頭處跌跌撞撞走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邊還懸著一把長刀,隔得遠,看不清是握是提,卻無力地拖著,刀鋒履地,發出尖銳的刺響。

日暮前的日輝異常濃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頭澆下。

蘇晉的心裏卻浮起稠密的雲,雷聲轟隆過境,洋洋灑灑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衛從她手裏接過許元喆的一瞬間,她便覺得完了。

到底還是驚動了親軍,驚動了聖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亂,各方勢力並起,景元帝兵馬中原,立隨為國,景元為年號;十五年前,肅清黨羽,以謀逆罪、勾結前朝亂黨之罪,誅殺功臣,將北都舊址付之一炬,牽連北地數萬人。

而今天下已定,卻因一場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舊傷疤。

且不論今年春闈到底有沒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復天下人心,這回又該殺多少人?

蘇晉一時有些自責,想到張石山柳朝明將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卻有辱其命,恨自己沒能早作準備,竟讓孫印德將衙門的衙差都帶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於拚了命挽回仍是功虧一簣?

可是,再給自己百餘衙差,又有甚麼用呢?

蘇晉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

誰能料到一場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鬧到今日這種地步?她不過一從八品知事,沒有通天徹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過將自己搭進去,又能扭轉甚麼乾坤?

罷了罷了,是她腦子進水,才妄圖將社稷禍福扛在己身,誰生誰死於她何乾?權當自己的良心已讓狗吃了,圖個輕鬆痛快。

有金吾衛上前來攙她,蘇晉擺了擺手,避讓開來。

她徑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地跪下,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就咳出一口血來。

也不知是身上的傷所致,還是心緒百轉逼出來的。

蘇晉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道:「雖盡全力,有負所託,大人要罰,便罰吧。」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臉色蒼白,嘴角的血是烏色,大約內腑有傷。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沒力氣握刀,才將刀柄綁在了手上。

左臂被人劃了一刀,衣袖是裂開的,裏頭的衣衫已被血染紅,其餘還有多少傷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約還有被她砍傷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責二十,罰俸三年,你選一個。」

蘇晉垂眸笑了一聲:「打板子吧,餓死是小,失節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罰三年俸祿,該揭不開鍋了。」

居然還有力氣說笑,大約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道:「二十板子記下了,改日上都察院來領,先去找大夫把傷瞧好,省得旁人說我都察院仗勢欺人。」

蘇晉再往地上磕了個頭,吃力地站起身,剛要走,不防身後又有人低聲喚了一句:「蘇晉。」

蘇晉回過身,一時茫然地將那身著紫衣,玉樹臨風的人望著。

朱南羨有些無措。他忽然在想,轉眼經年,蘇晉會不會不記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當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這麼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豈不十分尷尬?

思及此,朱南羨咳了一聲道:「你……你便是蘇晉吧?本王方才聽——」頓了頓,看了左謙一眼,左謙即刻會意,湊到他耳邊道:「姓覃。」

「覃指揮使提起,說你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與柳禦史說,論罪雖要罰,但論功也要賞的,你……」朱南羨再一頓,見蘇晉的眼神古怪起來,不由道:「你或許沒見過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說完,蘇晉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記得了,微臣曾與殿下有過一面之緣。」說著,徑自朝朱南羨拜下:「微臣蘇晉,參見十三殿下。」

朱南羨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兒喜,一忽兒懊惱,見她又跪又立牽動傷口,立時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難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傷不要緊吧?左謙,你即刻去太醫院請醫正。」

蘇晉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傷不打緊,去找尋常大夫瞧過便是。」再合手一拜,道:「多謝殿下厚意,若無他事,還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羨鬧了一出對面不識,見蘇晉執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斜陽日暮,不多時,五城兵馬司與金吾衛便將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畢。柳朝明見此間事了,稱還要回宮跟皇上復命,也與朱南羨告辭。

禮部幾個大員見此,紛紛跟朱南羨拜了三拜,尾隨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時來的刑部員外郎,揪著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羨跟前,問:「十三殿下,這死囚當如何處置呢?」

朱南羨一愣:「你們刑部處置死囚,來問本王做甚麼?」

員外郎苦著一張臉道:「是不關殿下您的事,可這死囚原是柳大人為蘇知事討的,可蘇知事似乎將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時候,微臣問過他要怎麼處置,他卻說殿下您在場,他不好做主。」

朱南羨本想說,左右是個死囚,擇日砍了算了,可聽員外郎說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兩眼,問:「這人是蘇知事討要的?」

員外郎道:「大約是吧。」

於是朱南羨深思了一陣,慎重道:「將他帶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著,切不可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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