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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連天》78.七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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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萋仍自稱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蘇晉將她請到花廳,斟了盞茶遞給她。

晏子萋卻沒個閨閣女子的樣子,一路來四處張望,大約不曾受教過「禮儀居潔,耳無塗聽,目無邪視」。

蘇晉看她抿了口茶,問:「你可知你家公子為何將玉印落在了貢士所?」

晏子萋道:「貢士所進出不是有武衛把守麽,他們沒見過我家三少爺,少爺便拿這玉印叫他們瞧。」

蘇晉反問道:「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證身份不是更妥當?」

晏子萋訕訕道:「我家少爺出門得急,沒帶上官印。」

「是麽?你是晏三公子甚麼人,連他身上揣沒揣著官印都曉得?」蘇晉又問,一頓,合手打了個揖,平靜地喚了聲:「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時怔忪,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頭,穿了素裙裝,裡裏外外打扮妥當,以為一切都萬無一失了,沒成想這蘇晉隻瞧了她兩眼,便識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笑得牽強:「蘇公子誤會了,我……奴婢哪是甚麼小姐,不過是貼身侍奉三少爺,曉得的多了些罷了。」

蘇晉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時三刻,該是上值的時候,天已大亮了。

她不欲與晏子萋多作糾纏,徑自道:「蘇某雖是末流知事,但尋常丫鬟見了我,便是不稱一聲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卻喚我公子。」晏子萋張了張口,剛欲辯解,蘇晉打斷道:「此其一。其二,你若當真是丫鬟,斷沒有本官斟茶與你,你不推讓就接過去的道理。你自初見我,不曾向我行禮,自進得花廳,也是你坐著,我站著與你說話,可見是養尊處優慣了,此其三。」

蘇晉定睛看著晏子萋:「還要聽其四其五麽?」

晏子萋被這一通大論震得說不出話,過了會兒,她訕訕地擺了擺手:「哎,那個……」像是在嘆氣,又像是砧板上的活魚,還妄圖垂死掙扎。

蘇晉自小與之乎者也打交道,「女四書」好歹涉獵過,心中對大家閨秀的形容有個大致輪廓,斷不像晏子萋這般不成體統的。

一時又憶起她已被退親了三回,也不是沒有因由可溯。

然而這樣也好,她不嬌弱,不矜貴,反而是好說話的。

蘇晉有的放矢:「我可以將玉印還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為何要去找晁清,你與他說過甚麼,又因何事爭執。」

晏子萋垂頭喪氣地思量了一陣,終於放棄掙扎:「我可以告訴你,但——」她驀地抬起頭,看向蘇晉:「我有一個要求。」

蘇晉道:「你說。」

晏子萋道:「今日狀元遊街,你帶我去瞧一眼。」

蘇晉無言,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陣兒。

這怕不是有病吧?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實我就是為這事來的,其中因果不便與公子細說,但是……」

但是蘇晉對這因果不感興趣,外頭天已亮透了,她將晏子萋撂在花廳,轉身往當值的前堂走去,左右晏氏玉印還在她袖囊裡揣著,遲早能叫晏子萋開口。

蘇晉一跨過前堂門檻,裏頭當值的幾個齊刷刷將她盯著。

劉義褚萬年不變地捧了盞茶,「咳」了兩聲,十分正經的樣子:「蘇知事,咱們衙門上值,可不興帶家眷的。」

蘇晉的腦仁兒剎時疼了起來,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目光對上,還尷尬地沖她笑了一下。

劉義褚溜達到蘇晉身邊,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兒的人?可許過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蘇晉將她的身份透露出來,活學活用地施了個禮,輕聲道:「稟大人,大人誤會了,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來找蘇大人取一我家公子的信物。」頓了一頓,心生一計,說道,「公子還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馬不停蹄地將信物交給長平小侯爺,就是禮部的任郎中大人,聽說眼下正帶著新登科的狀元遊街呢。」

劉義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遊街的地兒?」

那頭蘇晉已吩咐道:「阿齊,備馬車。」

立在堂前聽了半日牆角的一小廝探出個頭來,看了看蘇晉,又看了看晏子萋:「敢問知事大人,姑娘這是要去夫子廟,還是要去朱雀巷?看時辰,新登科一行人馬出宮門該有好幾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蘇晉額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這時,外頭連滾帶爬進來一人:「劉大人,蘇知事,出事了!」

這人是今日當差的衙役,昨兒二更天被孫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興許是被嚇著了,說得顛三倒四。

蘇晉聽了個大概。

遊街途中一直有人鬧事,至朱雀巷,場面徹底失控,五城兵馬司的兵衛隻險險護得禮部幾個官員與狀元爺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馬,卷進人潮裡去了。甚至有人與官兵打起來,有死有傷。

那衙役煞白著一張臉,驚魂未定:「小的從未見過這陣仗,那些鬧事的連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騰個不死不休!」

劉義褚聽到有死傷,臉也白了,問道:「孫府丞人呢?他不是早也帶人巡視去了麽?沒跟著狀元爺一行人馬?沒幫著五城兵馬司治治這群不要命的?」

衙役咽了口唾沫:「原是帶人跟著的,可走到夫子廟,那些鬧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親不認,孫大人就……」

「混帳東西!」不等他說完,劉義褚一拳砸在門柱上,也顧不上誰官大誰官小,轉頭看著蘇晉,問道:「你來說,該怎麼辦?」

蘇晉隻覺從昨日到今晨,這一茬兒接著一茬兒如驚濤拍岸,撞得她太陽穴生疼,而今到了這旦夕存亡的一關,她竟奇異般冷靜下來,餘光裡掃到一步步悄無聲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聲:「站住!」

伴著這一聲呼喝,守在府門外的兩名衙差將水火棍交叉一併,攔在晏子萋跟前。

蘇晉沉聲吩咐:「來人,把她給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結舌:「你敢——」話未說完,已有差役背著麻繩來了,他們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隻以為是尋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將她捆了起來。

蘇晉又問阿齊:「馬車備好了嗎?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已急得帶了哭腔:「你這麼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蘇晉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這腦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她頓了頓,又一想這京師上下不知哪條街巷還藏著趁亂鬧事的歹人,晏子萋這一去未必無恙,便從袖囊裡將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裏,冷冷道:「拿走防身。」

蘇晉看著阿齊將晏子萋拎上馬車,回頭便與劉義褚道:「你留下,給我備一匹馬。」

劉義褚愣了愣:「你瘋了?」

蘇晉一陣風似地折回堂內,取了官服往身上籠了,一面說道:「不然呢?守在這裏坐以待斃?還是帶著十幾個衙差抓人去?怕是連夫子廟都殺不過去就要被打回來。」

差役已將馬備好,劉義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說那群鬧事的看見當官的六親不認,覺得蘇晉簡直作死,再勸道:「那你好歹將這身官服脫下來啊!」

蘇晉翻身上馬:「我區區知事,沒了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動尚在當場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馬司借人?」

劉義褚一把抓住韁繩,狠狠咽了口唾沫道:「時雨,你聽我說,衙門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這差當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幹了,往後的日子山遠水長,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蘇晉知道他是為自己好。

她勒韁坐於馬上,看著天邊變幻莫測的雲,耳畔一時浮響起喊打喊殺之聲。

十年前的浩劫猶自振聾發聵,遑論今日?

蘇晉低聲道:「我不是跟自己過不去,是人命。」

劉義褚聽了這話,愣然地鬆開韁繩,蘇晉當即打馬而去,濺起一地煙塵。

有衙役在一旁問:「劉大人,我們可要跟著去?」

劉義褚搖了搖頭,他們十來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孫老賊雖不學無術,但看蘇晉倒是看得準,面兒上瞧著是個明白人,皮囊裡一身倔骨頭。

劉義褚心裏不是滋味,他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將「安穩」看得比甚麼都重要。

可蘇晉那一句「人命」彷彿點醒了他,讓他隱隱窺見這場荒唐的鬧事將會結下的惡果。

難怪堂堂左都禦史和大理寺卿會並頭找上門來。

劉義褚當機立斷道:「你去找周通判,讓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與蘇知事匯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著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說蘇知事獨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讓他無論如何,命巡城禦史也好,驚動上十二衛也好,去看看蘇知事的安危。」

詹事府原為打理皇帝皇子的內務所設,景元帝開國後,令其作輔佐儲君之用,因此建在東宮附近。

仕子鬧事後,晏子言質疑春闈有舞弊之實,皇上授命他為主審,一連數日都扎在翰林院,重斷會試的卷宗。

卻越斷越無奈。

會試的好文章,的確大都出自南方仕子之手。

看來沈奚的話不假,南北兩地的仕子確實存在差距(注),所謂的科場舞弊,也許真的只是誤會。

晏子言覺得自己審卷都快審出魔怔來了,回到詹事府,聽說左都禦史來找,頭一個念頭竟是柳大人是南方人,難怪做了都禦史;爾後見到跟著柳朝明而來的蘇晉,心想,這位也是南方人,難怪是二甲登科的進士。

直到聽了這二人的來意,他才回了魂,看了蘇晉兩眼,輕笑道:「我還道你一個區區從八品知事,任暄怎麼肯由著你來正午門前問責本官,原來他是得了這樣的好處。買賣做得不錯,拿著本官的顏面去換十七殿下的人情,本錢不過是你的才學,他一本萬利,賺得盆滿缽滿。只是可惜了當年長平侯兵馬中原戰無不勝,生出個兒子,竟是個四體不勤的生意經。」

他這一番話說得尖酸刻薄,但往細裡一想,卻是參破其中道理。

蘇晉不是不明白,她答了策問去找任暄,乃是有事相求,實屬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無意一爭長短。

晏子言斜著又瞧蘇晉一眼,覺得此人雖看上去清雅內斂,沒成想竟有個殺伐果決的個性。仕子鬧事當日,若不是蘇晉命人將晏子萋綁了送回府,也不知他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能闖出甚麼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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