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起驚鴻》第五章 酒後閑話
戰爭是殘酷的,死亡也沒辦法避免。李星辰自是殺過人的,比如出了燕州的那兩個圖謀不軌的乞丐,又或是延陵郡的郡守羅秀臣。
只是在他看來,那些人為惡,應當被殺,但這城下的蠻人士兵,他怎麼也下不去殺手。
戰爭驅使著他們,讓他們來攻城拔寨,但並不代表他們該死。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李星辰低聲問了一句。
楚西北走過來,與李星辰並排站在城頭,看著城外煙塵裡腳步不停的蠻兵,目光裡閃爍著莫名的光。
「因為他們是敵人。」
「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你都可以對他心慈手軟,但是敵人不能。」
「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若是對敵人心慈手軟之後,他會什麼時候在你背後捅刀。」
「這就是現實!」楚西北說著忽然轉過頭來,兩顆粗獷的眼珠轉動了兩下,目光最後落在李星辰的雙瞳上。
李星辰看得出,那雙盯著自己的眼睛裏充斥的是一股殺意,冰冷異常,仿若北地的冰雪,刺骨無比。
「你現在不懂,但是你早晚有一天會懂。」
楚西北說罷,也沒有在李星辰身旁停留,而是背上了箭囊,提起一張強弓,沿著城頭,就這麼一路射了下去。
他的箭法很好,至少在李星辰看來他的箭法是很拔群的。
抽箭,搭箭,彎弓……
所有的動作都行雲流水,看起來也是那般賞心悅目,畫卷也似。
但凡箭矢所落之處,皆有蠻兵倒地。
他像是一個殺神,凌厲的殺意凝聚到箭矢上,瘋狂的屠戮著城外的攻城者。
李星辰站在城頭,目光隨著楚西北移動,半晌後,所有的注視都化作了一聲嘆息。
抽箭,搭箭,彎弓……一模一樣地動作,只是看起來不如楚西北那般隨意罷了。
李星辰終歸是妥協了。
或許楚西北真的是對的。
他心中不由得想起了父親,那個半生奔波於北境邊關的男人。
若是照著自己的看法,那自己的父親,這個兒時為自己遮風擋雨的男人應該也不是惡人。
但是他死了,死在了北境的戰場上。
他不知道當時是否有人也曾與自己考慮過一樣的事情,或許有人考慮過,李星辰並不想否認一個人的善良,但結果是父親死了。
這是事實。
「或許自己真的有些善良過頭了。」李星辰低下了頭顱,眼簾垂下。
他鬆手了。
拉滿的弓弦驟然回彈,強大的力量順著弓弦落到箭矢上。
「嗖——」
箭矢破空而去,刺耳的破風聲蕩漾開。
下一刻,破風聲止,箭矢死死地釘在了一個蠻兵的胸口出。
尾羽震蕩,發出一連串「篤篤」的響動。
李星辰沒有去看,他知道這人死定了,被鋒利的箭矢穿心而過,即便是送到丹霞教,也救不回來。
他抬起頭,目光稍移,視線落到了另一個蠻兵身上。
抽箭,搭箭,拉弓……
只是這一次他並沒有垂下眼簾,他的眼睛死死盯在這人身上,一直看著箭矢從他的眼眶裏穿進腦中。
鮮血噴濺,染紅了黃沙,一條生命倒下。
但這是註定的,從蠻兵們開始東侵就早已註定了的結果。
這就是戰爭,殘酷,慘烈。
憐憫向來都不存於戰場上的,戰場上的憐憫者都自食惡果了。
楚西北當然不希望看到李星辰這個樣子,這樣子的弱點在修行的道路上實在太過致命。
不過好在,李星辰並沒有選擇固執著自己的執著。
他選擇了接受。
人的一生中會有很多思考,有時的思考不會對人產生什麼影響。可有些時候產生的一些思考卻會讓人考慮是否該改變自己的想法。
李星辰現在就是這個樣子。
他開始考慮自己一些選定的東西是否正確了。
比如是否該一直秉承著仁慈,對萬事萬物都仁慈。
這就是李星辰身上一個極大的弊病。
他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改變一下了。
箭袋逐漸開始變空,李星辰也不知射出去了多少箭,總之他覺得自己的雙手已經沾滿了鮮血。
可是他的心卻沒了當初那樣子的憐憫。
他開始告訴自己,這些人都是該死的,並且內心開始逐漸相信這個想法。
一個箭囊,兩個箭囊……他在城頭一直呆到了蠻人們撤軍。
黃沙上,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這就是戰爭,慘烈無比。
倒是楚西北對於李星辰很滿意,他知曉李星辰已經開始轉變自己,並非像最開始時的那個樣子了。
他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轉變,李星辰正在逐漸明白戰爭的含義。
……
北郡南部,依舊是茫茫的雪原,這裏還沒有脫離北地的界限。
冰雪中,人煙稀少,茫茫的雪原裡根本沒有任何生物的腳印。
可就在這茫茫的雪原裡,卻有一支近萬人的隊伍在悄悄的前進。
喚海關,這裏是北郡南部的一個山關,在軍事上算不得重要,所以長安派來鎮守這裏的將領算不得精明,兵力也僅有千百人。
只是鎮守這裏的將軍卻有一個習慣,那就是每日等上城頭巡視關外的雪原。
這一日,他也不例外。
只是當他剛登上城頭沒多久,向著北方極目眺望的時候,卻發現雪原與天空交界的地方,有一條長長的黑線在蠕動著。
當然,城頭上看到這個的不止有他,大部分守城的將士都看到了。
「將軍,你看,那邊好大的一群雪麅,今年怕是我們有口福了!」其中一個靠在這將軍身旁的士兵指了指遠方這個蠕動的黑線,笑著說道。
將軍也點點頭,說道:「今年這雪麅好像格外多,明天我們收拾收拾,就去山裏獵殺雪麅。哈哈,說起來,這雪麅我也好久沒吃到了。」
「是啊,將軍,我們也饞著這雪麅的肉呢。」
「……」
一眾將士說說笑笑,可誰也沒注意到,遠方那一條長長的蠕動的黑線並非是雪麅群,而是一群披著白色布袍的人。
他們,便是那一支從北境進入大夏境內的大遼兵。
……
涼關的戰爭還在繼續,蠻人的軍隊似乎毫不畏懼死亡,瘋狂的進攻著涼關這一座雄關。
李星辰在成長,他來涼關不知不覺已經半個月過去了,這半個月來,大仗小仗無數,李星辰也在這半個月中成為了一名合格的士兵。
似的,這就是楚西北給他的評價。
他雖說是帝君任命的副將,但是在楚西北看來,他也僅僅是達到了一個士兵的層次,想要帶領軍隊外出征伐,還差的太遠。
楚西北打算繼續磨練他一些時日,直到他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面的將領在放他出來。
傍晚,涼關裡升起了一叢又一叢的篝火。
這是楚西北的決定,他要在這裏再舉行一次晚宴,讓疲憊的軍士放鬆一下。
只是相對於上一次來說,這一次少了太多的精緻,反倒是多了數分西涼特有的粗獷。
火架上,一隻隻被扒好皮處理好的整羊被穿好,架在火上靠著,一群軍士三五成群,舉著酒囊大聲聊著天,喝著酒。
李星辰也不例外,只是他湊在了楚西北旁邊。
這是軍營的味道,李星辰並非是頭一次感受到。
他看著篝火搖曳的火光中,映出來的那一張張或喜或笑臉,心中也不由得帶起了絲絲感觸。
這都是西涼的漢子,他們在這裏征戰,便是為了守衛他們的家鄉。
或許今日大家還在這裏把酒談笑,聊著某某某的糗事,但興許明天戰事開始,最後就天各一方了。
雖說他們靠著涼關這險要的形式,很少會有傷亡。
但凡事畢竟沒有絕對,該有的死亡還是會出現的。
這半個月來,已經有近千人死在了涼關上,溫熱的血永遠的澆灌在了這裏的磚石之上。
當然,蠻兵那邊死的更多,他們扔下的屍體足有六七千具。
只是這樣子的死亡並不能讓他們感到畏懼,身後是茫茫的大漠,他們唯有衝破這一作關卡,才能夠為日夜盼著等著他們的族人爭取到一片可以生存的沃土。
所以,死這種東西他們不會害怕,他們只怕自己苟且偷生反倒是讓族人因為沒有足夠的糧食而餓死。
李星辰想著想著,腦海中的思緒漸漸回歸,而耳邊也想起了楚西北的聲音。
「我說星辰,你這娃子怕是不知道這裏的苦,你看看守在這裏的老兵,哪一個身上沒有點兒傷。」
「被城外的蠻兵砍傷的還在少數,多數都是冬天晚上被凍傷的,又或是夏天被毒蟲咬傷蟄傷的。」
「說實話,他們都是我的病,可也是我的心頭肉,倒下任何一個,我都會心疼,會難受。可是我不能讓他們在後邊畏葸不前,因為這一片廣袤的大地還需要他們的守護。」
「除了我這個將領,他們大多數人都不是這裏土生土長的娃子,都是從中土那邊被徵調過來的。但是他們穿上我這裏的軍服,便是我正宗的西涼軍,為了守衛涼關而戰鬥。」
楚西北嘴裏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李星辰自是沒聽楚西北說過這麼多話的,雖說他性格粗獷,但是也從沒這樣子說過話。
李星辰看著他已經將整個酒囊倒了過來,朝著嘴裏灌酒,就知道他大抵是喝的有了些醉意。
其實這些個戍邊的將領絕不像是他們表面看起來的那樣風光,很多都是將苦憋在心裏。
無論是北境還是西涼,無一例外。
楚西北應該算作這其中的一員,他心裏當然也憋著許多東西。
他其實沒把李星辰當做外人,或者說,他從來都是認肖紅衣這個朋友的。
李星辰沒打算打斷他,他隻想做一個聽者,去聽楚西北訴出心裏的苦。
「你知道嗎,當年我們幾個人都是朋友。我、東南、杜正、蕭聽、尹縹緲還有你師父,我們當時約定,每一年都到長安的陸生酒館喝酒小聚。可是四年了……」
「四年了,你師父都音信全無。」
「第一年的時候,我們都去了,只有你師傅沒到,我們知道他在北地失蹤了,但是沒有一個人相信他會出事,於是那一年,大家是笑著分別的。」
「可等到了第二年,杜正沒來,他死了,死在了北地,死在了遼人的刀下。那一年的陸生酒館,是流著淚的。尹縹緲與他已經成親,腹中甚至已經懷了胎兒,可是誰又能想到名震中土的翹楚會死在北地?」
「我們也開始懷疑紅衣是否也死在了北地,不然怎麼會兩年都沒有半點兒音信。」
「第三年,尹縹緲也沒來,她差人捎來信,說要去給杜正掃掃墓,想帶著孩子去陪陪他。於是去年陸生酒館裡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
「呵~今年我被約束在這西土,聽說東南那邊也起了匪患,我與東南全都無法脫身。希望你師父還記得當年的約定,否則怕是今年的陸生酒館裡,就只剩下蕭聽一人了。」
李星辰默默地聽著,心中也泛起了思緒。
楚西北講的大概是當年一群年輕人許下的約定。
只是隨著光陰逝去,許多人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遠離了。
朋友連相聚都難,又如何能稱作朋友呢?
這也就是當初李星辰來到涼關時,楚西北聽聞他是肖紅衣教出來的徒弟,知曉了肖紅衣還活著時,卻並沒有異常興奮的原因。
當一些人散落到了天涯,許久不見,或許一些人就會從另一些人的腦海裡消失,當再見時,自然心裏也就沒了那一份激動。
李星辰這樣想著,不由得想到了李潺鳶,那個笑起來一雙眼睛就會眯成月牙的姑娘。
若是自己與她長久的分別,那一些繾綣的思念是否還會留存於心中?再度相見時她是否已經牽起了別人的手?
他不敢想,曾經的他從來沒思考過這些問題,因為那是他還只是將李潺鳶當做朋友。
但是如今……
李星辰情不自己的握住腰間掛著的那一枚同心結。
如今他不是一個人了,他的心已經和另一顆心穿在了一起。
或許,這便是一種叫做思念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