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村民們都知道，古劍鋒也知道。

但和所有的村民們一樣，古劍鋒其實遠遠無法僅僅從聲音裡分辨出槍聲和炮仗聲有什麼不同，之所以回答自家老爹好像是在響槍，實在是因為就這溝裡，除了年節村民們家裏放上幾串炮仗，誰也不會在這溝裡放炮仗。

更何況，昨晚這溝裡，隔一陣子就響起一聲，除了打槍，他們可不認為誰還會這麼放炮仗玩兒……

聽說是響槍，古先明的身軀明顯的僵硬了起來，剛要說話，下邊幾裡開外的溝裡，又傳來了一聲槍響！

同時，更傳來了幾聲如同負傷的野獸嘶吼般的聲音……

「是槍響！」

「下邊有人……」

村民們紛紛驚叫，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古先明，希望這個村裏的主心骨給大家出出主意，說說接下來該怎辦。

「下去看看！」

古先明猛然開口，平時不苟言笑但還算溫和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某種銳利。

「老頭子，你瘋啦？」古老太太驚叫。

村民們明顯也沒想到向來老成持重的古先明沒讓大家躲起來，而是讓下去看看，紛紛吃驚的道：「老爺子，下頭響槍捏，說不定要死人……」

「一群孬貨！」

古先明卻是勃然大怒，自己當先沖了下去！

「爹，你慢點兒……」

古劍鋒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快步跟上。

村民們猶豫了一陣，也是紛紛跟了上去，向著傳來聲響的地方衝去。

很快，山溝裡的一切，就出現在了眾人的眼裏！

那怪石嶙峋的山溝中，有兩名身材瘦小，渾身上下早就被汗水濕透的女人抬著一副擔架，連走帶爬的向著他們這邊爬了過來……

那兩個女人的樣子，看上去是那麼的虛弱和疲憊，似乎隨時都會因為太累太辛苦而暈厥過去，但她們卻依舊倔強的堅持著，抬著那對她們來說明顯是極其沉重的負擔的擔架，一步又一步……

似乎，只有她們徹底的死去，她們才會停下。

這一幕，本就已經足夠讓人觸目驚心了。

但更觸目驚心的，卻明顯是在抬著擔架的二女身後十幾二十米開外。

有一個男人，渾身浴血，挺著刺刀在和好幾人對峙，那幾人中有眼神驚恐的村裏人曾今見過的地主狗腿子，還有那些穿著黃皮的鬼子兵！

那男人，明顯傷的極重，隔著五六十米，村民們都能看到那男人身上有血水在不斷的滴落……

但他卻沒有後退。

對時下的軍人們來說，他們從不畏懼戰鬥，流血。

更不會畏懼死亡。

黃志明也是如此。

從昨天遇到那幫地主武裝開始，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能夠留給這個國家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零零星星的戰鬥，從昨天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一起跟他保護首長過來的人都死了，先前的那些，現在是劉銀強，李進。

最後，之剩下他自己，繼續掩護著尤曉燕尤曉英姐妹抬著零號首長繼續轉移。

這一路過來，他看著那麼多的戰士犧牲在自己面前，現在也即將輪到自己。

他不害怕自己能夠預知的死亡，他只是傷心。

傷心的也絕不是戰友們的死亡或者是自己即將迎接死亡，甚至都不是首長，尤曉燕姐妹倆的安危。

即便每次看著姐妹倆用出全身的力氣抬著首長前行的時候，都會讓它想起某中充滿了不屈力量的雕塑，那瘦弱但倔強的樣子，讓他心疼。

但他不傷心。

因為他知道，無論是自己，劉銀強李進他們，還有姐妹倆，每個人都已經拚盡了全力。

無論迎接什麼，都問心無愧，同時無怨無悔。

讓他傷心的，被鬼子偽軍一路追殺，沿途路過的那些村莊，那些聞聲而來在一旁看著的村民們。

他們就那麼看著。

那種看著自己的同胞被鬼子殺死，卻只是看著的村民。

當然，黃志明知道那些村民眼看著他們被鬼子殺死卻不出手幫忙，絕不能簡單的用這些村民們麻木不仁，或者是冷血之類的東西來形容。

他能看到這些村民們在看到李進被好幾個鬼子捅死之時的不忍，害怕，恐懼……

他能理解村民們不出手幫忙是害怕自己因此而受到連累。

所以他對這些村民，沒有怨恨，只有傷心。

傷心於他們只是看著，只是不忍只是害怕恐懼，卻什麼都沒有做。

但因為理解，這一路，他從來都沒有向這些村民們求救過。

但現在，黃志明知道，自己必須向剛剛出現的這幫依舊在看著的村民們求救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真的堅持不住了，再也沒有能力繼續去保護二女，還有首長的安全。

此刻，他已經被兩把刺刀狠狠的串在了刀尖上，那種刀鋒在血肉中攪動的劇痛讓他有了那麼一瞬間的清醒，他看向了那些看著的村民，比如古先明古劍鋒父子，雙手合十，做了一個請求的姿勢！

然後，他便在鬼子的怪叫聲中，被像是破麻袋一般的從刀尖上給踢了出去，摔倒在地，再也沒有了丁點的聲響……

鬼子在指著周邊的村民們哇啦怪叫。

雖然這些村民們和之前的村民們一樣只是看著，但明顯，在鬼子的眼中，他們依舊是某種威脅。

倒是跟著的兩三名偽軍顯得肆無忌憚，翻譯著鬼子的話：「皇軍說了，不關你們的事，少特麽多管閑事，否則死啦死啦滴……」

這些偽軍的吼聲，讓七八十號村民們在驚呼中下意識的後退著……

看到這一幕，三名鬼子放下心來，哇哇怪叫著沖向了正手腳並用向前的尤曉燕尤曉英姐妹……

姐妹倆似乎不知道小鬼子已經挺著刺刀向她們沖了過來一般，依舊在手腳並用的抬著擔架向前爬行……

事實上，因為太過疲累，她們早已失去了判斷形勢的能力。

與其說她們是在抬著擔架爬行，不如說她們只是憋著一口氣，她們不想讓那些為了保護她們而死的人，如黃志明劉銀強李進他們白死……

那口氣，讓她們只要不死，就一定會向前走，走多一步，算一步！

小鬼子刺刀的刀鋒，毫不猶豫的捅向了正弓著瘦小的脊背想將擔架推上去的尤曉燕的脊背裡，村民們在這一刻發出了驚叫，有人在大喊：「妹子，快讓一讓啊……」

只是很顯然的，這些叫聲，阻止不了尤曉燕被捅個對穿的下場！

啊啊啊……

卻在這時，一塊石頭呼嘯而來，狠狠的砸在了那持刀的鬼子的腦袋上！

一時間，血水迸濺，那鬼子一聲不吭的就倒在了地上，刺刀也貼著尤曉燕的後背滑落了下來！

「八格牙路！」

剩餘的兩名鬼子厲聲狂吼，挺槍怒視村民們，戒備著哇哇怪叫。

幾名皇協軍則跟著狐假虎威的厲吼：「誰扔的石頭？給老子站出來！」

「我扔的！」

古先明捏著兩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站了出來，冷聲道：「一群老爺們長槍短炮的對付兩個姑娘，還從背後捅刀子，你們要不要臉？」

「就是就是！」

村民們恐懼著，同時也憤怒著。

「古先明，老子認得你，你不要鬧事！」

「得罪了皇軍，你們全村人都別想活……」幾名偽軍叫道。

古先明冷笑，倒是父子連心的古劍鋒一拉古先明，對著幾名偽軍叫道：「我也不想惹皇軍，但如果讓人知道兩個姑娘被你們殺死在怎們村口，咱們村的人不聞不問，十裡八鄉的鄉親們到時候得怎說怎們村？要殺要刮的，你們過了咱們村再說……」

「對對對，這要傳出去，誰家姑娘還願意嫁咱們村來啊！」

「你們想怎的我們不管，但不能在咱們村口殺人……」一群村民也跟著叫了起來。

幾名偽軍看看依舊在爬行的二女，再看看嚷嚷不已的數十號村民們，再想想經過這一路激戰，自己等人已經沒有多少彈藥了，於是轉頭便想跟幾個鬼子商量，要不等國了這村口再動手！

「八嘎，你們這群支那豬，居然敢威脅我大日本帝國軍人？死啦死啦滴……」

只是鬼子兵們囂張慣了，一聽這話，幾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哇的就是一聲鬼叫，槍栓撥動間，子彈上膛，呯的就是一槍！

人群中，頓時有人應聲倒地！

「姐，姐……」

「閨女，我閨女被小鬼子打死啦……」

人群瞬間陷入了慌亂，有人在哭喊，有人在亂竄……

原本已經被古劍鋒勸住的古先明再也忍不住了，手中的兩塊石頭呼嘯砸出，同時一邊向著溝裡狂撲一邊咆哮道：「愣著幹啥，弄死他們！」

原本看到黃志明等人被殺，看到鬼子對手無寸鐵抬著傷員的尤曉燕姐妹二人下手，村民們已經就出離了憤怒，只是因為害怕而在忍耐，現在村裏有人被殺，這徹底的點燃了村民們心中的怒火！

古先明的這一吼，直接讓村民們狂怒了，爭先恐後的沖了下去，嘶吼道：「弄死他們……」

「找死啊你們！」

幾名鬼子偽軍也是先後開火！

砰砰的槍聲裡，好幾人在衝下來的途中倒下，然後就被人潮所淹沒了……

十幾二十分鐘之後，村中不大的麥場中，哭聲一片。

不僅僅是十幾個村民倒在了血泊裡，更因為很多人都在為殺了鬼子可能帶來的後果而恐懼，甚至有人後悔，後悔不該管這閑事……

「要不，將他們交給鬼子吧？」

有幾人指了指正在狼吞虎咽的吃著東西喝水補充體力的尤曉燕姐妹倆道：「現在那些鬼子偽軍的都死了，死無對證，咱們將這兩個女人和擔架上的傷員交給鬼子，就說那些鬼子偽軍的死，是她們乾的，我們幫忙才抓住她們的……」

「都給我閉嘴！」

古先明指著一乾村民吼道：「再怎說，她們都是我們的同胞，將自己的同胞交給洋人？虧你們想的出來……」

村民們明顯不是太明白同胞二字的含義，但終究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中國人，都是自己人，洋人就是外人。

「我說老爺子哎，這都啥時候了？咱們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你還顧的著別人？」

村民們嚷嚷，更有甚者開始埋怨古先明：「要不是你先對小鬼子丟石頭，小鬼子能對咱們開槍？說到底，村裏死現在死了十幾個人，那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

古先明怒道：「你以為沒我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我告訴你們，落洋人手裏，咱們全特麽都得玩完——遲早的事！」

「一口一個洋人，說的就你老見過洋人似的……洋人也是人，洋人總不能就不將咱們當人吧？」

村民們惱火的嚷嚷道：「咱們只要不招惹人家，就不信他們就死活非得跟咱們過不去——小鬼子在前頭建據點也半年了，咱們以前沒招人的時候，也沒見小鬼子把咱們怎麼著啊！」

「那是沒到時候！」

古先明悲聲道：「你們是沒見過洋人怎麼對咱們——我見過——八國聯軍鬧京城的時候，我就在城裏！

你們不是一直很好奇我那些年幹了些什麼嗎？我告訴你們，老子早就跟洋人乾過仗，我身上的那些傷疤，就是殺洋鬼子落下來的……

「我比你們所有人都了解洋人怎麼對咱們！」

回想往事，古先明泣不成聲道：「你們真以為咱們不招惹洋人，洋人就不能把咱們怎麼滴了？在洋人的眼裏，咱們連豬狗都不如……

村民們沉默了，他們早就猜想過古先明身上有故事，卻不知道對方身上，藏著這麼大的秘密——洋人鬧京城的事，他們只在戲文裡聽說過！

「爹，咱們現在該怎麼辦？」古劍鋒問。

「小鬼子敢來，就跟他們拚了！」

古先明吼道，回屋抱出了那早已佈滿灰塵的箱子，一錘砸開，一把銹跡斑斑的大刀便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當年，我就用這把刀砍過幾個欺負女人的洋人的腦袋，今天，老子要用他好好的砍上幾個鬼子的腦袋！」

古先明一擎刀柄，鬚髮飄飛，頗有幾分俠客歸來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