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一」

「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二」

太刀高舉到頭頂，隨後又狠狠地落下，夾雜著刺耳的破風聲，不斷地循環著這一過程。

黃色的秋葉從空中飄落而下，堆積滿地，而在偌大的院落之中，身著寬鬆且大的過分的長袍，四肢與胳膊上纏繞著繃帶的茨木童子，正在揮動著手中的劍，渾身的汗水流入地面之中，腳下所踩之處竟是能夠看見幾分水漬。

「五萬……呃！」

肩膀上的繃帶之下，殷紅之色瀰漫而開，茨木童子咬緊牙關，比起眼睛喘息著，完全沒有去理會那裏的傷口。

深吸一口氣，她舉起手中的劍，準備再度揮動之時……

「過猶不及。」

身後傳來熟悉的溫和之聲，茨木童子渾身一僵，慢慢地轉過頭去。

「何況還有傷在身。」

一身白袍，酒吞童子笑容溫潤如玉，望向茨木一派和煦地說道。

然而，茨木卻是立刻轉身，收劍於身側，單膝跪下低頭沉聲道：「殿下，請再給我三天時間。」

「鈴鹿山，我必然拿下！」

垂首望向面前的茨木，酒吞臉上的笑意不減。

「哦，那件事情我知道，你輸給大嶽丸了。」

輕輕擺了擺手，酒吞卻是一副絲毫不在意的表情：「你也無需如此自責，大嶽丸既自稱鬼神魔王，他本身的實力也是超凡，這鈴鹿山，莽撞不得。」

此時，正是酒吞童子於鬼族的征伐之路，他一路收付散亂於日本各地的百鬼，或以利，或以力，而最終都有一個要求，那便是尊酒吞童子，為百鬼共主。

然而，這鈴鹿山，成為了酒吞前進道路之上的一道坎。

作為酒吞童子坐下魁刃之惡，茨木童子義無反顧地承擔下了攻破鈴鹿山的重任，一方面是為了扶持酒吞一統百鬼的大業，而另一方面，茨木童子得知，大嶽丸，是百鬼之中劍術的頂尖高手。

「哦，原來如此，於劍道之上輸給了大嶽丸。」酒吞面色不改，「不過如此行事，對你來說也並無好處，放下手中的劍歇息兩天，或許會有所感悟。」

茨木聞言，握緊了身邊的太刀。

「這把魂鳴大怨起，是在殿下的指引下，於亂屍禁地之中所得，我不敢離身。」

看著茨木那固執的樣子，酒吞也是有些無奈，踱步至石凳之前坐下，思索著說道：「嗯，既然你如此想要提升自己的實力，要不去銘石塔中試試？」

茨木微微抬起頭來，眼中的光芒隻劃過一瞬，旋即依舊古井無波。

「銘石塔隻得踏足一次，我覺得……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看著茨木那略顯不安的姿態，酒吞童子閉上眼睛，纖長的手指捏著自己的下巴思考起來。

「收兵，回大江山。」

茨木童子眼神猛然一變，急忙說道：「殿下，我只是一時失利，下一次定然……」

「靠你現在的修習方法，超過大嶽丸憑靠的只有運氣了。」酒吞微微眯眼，光華在瞳眸之中流轉，「你離開大江山，歷練一番吧，這鈴鹿山不在一時，哪怕再給他大嶽丸幾十年的稱霸時光，也無妨。」

「下山……」茨木的瞳孔一陣震顫，「下山去哪裏……」

「你自誕生便一直留在大江山，如今攻佔鈴鹿山是你第一次出山，茨木，這個世界相當廣闊。」酒吞童子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人，神，其中有很多驚世駭俗之輩，他們都在吾輩之上，或許你的機緣，就在其中。」

……

春花秋月，夏蟬冬雪。

茨木也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或者說他們年歲悠久的鬼之一族，對於時間本身便缺乏一定的敏感性。

而實際上，茨木童子離開大江山已經十五年的光景，屬於她的機緣是否遇到暫且不談。

倒是給人間留下了不少的怪談傳說。

月夜之下，茨木童子行走於山林之間的小道，望向前方的目光沒有任何的波動。

十幾年的時光對於茨木來說，並不長，而她當初在下山之時，也沒有認真考慮過究竟需要多久，來獲得所謂的「機緣」。

不過，這並不是說茨木就沒有憂慮過，相反，她內心多少有些急切，因為鈴鹿山，它就在那裏，等待著她去征服。

「嗡！」

手中的魂鳴大怨起忽然發出一陣顫鳴之音，茨木童子怔愣片刻，黯淡的目光在此刻驟然亮起。

魂鳴大怨起浸染無數亡魂怨氣的凶暴之劍，屬於絕對上等的神器，而如今能夠引起它共鳴的，必然是同樣強悍之物。

而就在這時，一道青光從遠處的林海之中拔地而起，直衝霄漢，那青色的匹練映入茨木的眼中，竟是化為一道及其精純的劍氣！

或許所謂機緣便在此處！

茨木絲毫沒有猶豫，身形掠動，朝著青光流動之處追了上去。

……

「吱呀……」

簡陋的竹籬笆發出喑啞的聲音，茨木推開面前被籬笆圍住院子的院門，眉頭微微一蹙。

剛剛那束劍氣飛掠之處便是這裏，然而此處除了一方小院，一座木屋之外便無它物。

難道……自己來遲了？

「需要休憩的話，房間可隨意使用。」

身後冷不丁傳來說話聲，茨木渾身一陣激靈，右手握住劍柄猛然回頭。

站在她身後的，是一位鬚髮皆白，穿著灰袍的老人，頭戴蓑笠，背後背著一個竹筐，而那竹筐中裝著的似乎只有一個葫蘆和一些雜草。

普通人？茨木可不這麼想，畢竟這個老人接近她的時候，她居然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你不怕我？」茨木聲音平靜地問道。

正常人當然會怕她，畢竟角還在頭上長著。

老人微微一笑，在院子裏一個木樁之前坐下，拿起一塊木頭放在上面。

「途徑我此處的生靈眾多，若是怕，我便不會留在這裏了。」

茨木微微皺眉，沒有說話，她此刻在猜測這個老人的身份，畢竟八百萬神裏面，確實有她所不認識的存在。

然而，下一刻，當她看見老人準備劈柴時，臉色變了。

「老人家。」茨木緊緊地盯著老人的右手，「你手裏的那個東西，似乎不應該用來做這種事情。」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揚起手中那閃爍寒光之物問道：「你說這個？」

只見在月光下，老人手中握著一柄泛著青光的長劍，劍柄之上一朵青蓮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在下多少懂得此物，這把劍必然是難得一見的聖物。」茨木童子說道，「你如此，便是暴殄天物。」

老人望著茨木，良久之後淡淡一笑，手中的青蓮劍輕輕揮下，將那木頭一分為二。

「……」茨木臉色微微一沉，雖然沒有言語，但已經呈現出怒意。

這老人如此行事，與挑釁何異？

「劍這種東西，本身就是『器具』，無論是所謂的神器還是聖物，都有『器』，『物』之稱。」老人依然雲淡風輕地笑著，「故此，你用它開山斷海也好，砍柴伐木也罷，無甚差別。」

「劍是劍士的生命！」茨木童子上前一步，手中的魂鳴大怨起差點出鞘。

「劍士的生命只有他自己，若認不清這一點，那便永遠無法參悟劍道。」

說話間，老人手起劍落，再度劈開一塊木頭。

沉默，兩人都沉默著，只有那乾脆利落的切斷之聲響起，以及被不斷碼好的木塊在不斷增加。

「老人家。」茨木開口了，聲音冷淡平靜，「看起來，你對劍道似乎有著很高的參悟。」

「略懂。」老人頭也不抬。

「錚！」

劍鳴之聲響起，茨木童子緊握魂鳴大怨起，直指向老人。

「那便讓我們來嘗試『論戰』一下，看看誰的劍道，才是正確的！」

站起身來，老人似乎略有惋惜地嘆了口氣，將青蓮劍放置在一旁，手中拿著一把剪刀走到一棵果樹之前。

「劍道何來正確之分，只有適合自己的那一條道。」背對著茨木，老人一邊修剪著枝葉一邊說道，「不過，若你需要如此來讓自己澄澈，我便順從你心。」

「那便拿好你的劍！」

面對茨木的呵斥，老人淡淡的扭過頭來看了茨木一眼。

「劍道是我，我即是劍道，不需要『器物』傍身，你隨意便好。」

看著轉過頭去毫不在意自己的老人，在劍道之上向來孤傲的茨木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暴怒，一抹狠厲的光從雙瞳之中劃過，魂鳴大怨起在她揮手之間，收回鞘中。

「哢嚓。」

一步踏向前，茨木擺出拔刀的姿態，而在那強大的靈力積蓄驅使之下，腳下的地面在此刻崩裂出無數道裂痕，朝著周圍瀰漫而開。

「既然如此，別怪我下手太狠。」

老人依然無動於衷，茨木握緊太刀，一陣鋒銳無匹的氣勁爆發而出，直接讓她周圍數十米之外發成了劇烈的崩塌！

「百魂居合！」

黑光飛掠，強大無匹的靈力從劍鞘之中爆發而出，夾雜著銳利的劍氣，尚未相互觸及，那籬笆，木屋，以及周圍數十米範圍內的樹木，在一陣寒光閃爍之後，竟是爆發出一陣轟鳴之聲。

被整齊地切開了！

刀光同樣閃爍於老人的身上，然而就在那同時，茨木的瞳孔收縮了，因為他看見那老人轉過身來，手中捏著一片細長的綠色，朝著她輕輕一劃。

斬出一半的劍停滯於半空之中，受到靈力的反噬茨木差點吐血，然而即便如此，她卻是一動都不敢動，露出駭然之色的臉龐之上，佈滿冷汗。

老人走上前來，手中的綠葉輕輕地丟了出去，觸碰於茨木的刀刃之上，僅僅是輕微的接觸，便被利落地一分為二。

而在那樹葉裂開的一瞬間，狂暴的風夾雜著轟鳴之聲驟然爆發，只聽天空之中雷聲震響，大地被撕裂開來，一道數千米長，深不見底宛如天塹一般的深淵，出現在老人的茨木的身側。

茨木十分清楚，剛剛這一擊若是再朝這邊一點，那就不是被一分為二那麼簡單了。

「踏入劍道，便需明了，劍道即是吾身，吾身即是劍道。」

「任何器物，皆屬身外，踏不出這一步，便無法觸及劍心。」

老人手中拿著一隻葫蘆，朝著茨木淡淡一笑：「你多少有天賦，所以，別走岔了路。」

直到這個時候，茨木才驚醒過來。

機緣，原來如此，她沒有猜錯，面前的這個老人，就是她的機緣！

「前輩！」雷鳴之中，茨木猛然朝著老人跪下，「我該如何做！劍道，劍道該如何前進！」

「而當劍道入化境，萬物皆可為器」

「一花一葉，可開天門，一息一念，逆轉乾坤。」

老人俯身，望向眼中尚有茫然的茨木，淡淡一笑：「其餘的，由你自己感悟了。」

耳邊傳來老人豁達的笑聲，看著那轉身離去的背影，茨木有很多問題想要問，然而最終隻落得一句。

「前輩，我，我該如何稱呼你！」

「在下，太白長庚。」

……

「哦，如此。」

莊嚴禦殿之中，酒吞聽著茨木的講述，不由得拍案。

「原來是太白長庚，那也難怪，通究古今諸神萬鬼，劍道或許也無出其右者，你遇到了相當大的機緣。」

說完，酒吞笑了笑：「如何，現在有多少把握拿下鈴鹿山？」

茨木面容平淡，開口道：「與之前一樣，再戰我依然會敗給大嶽丸。」

酒吞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沒有料到茨木如此說法，沉默片刻後說道：「嗯……也對，太白長庚的教誨是得需要時間笑話，也罷，我派荒川主他們去便可，你可找時間慢慢養劍。」

「不。」然而，茨木微微搖了搖頭，「殿下，我要去銘石塔。」

酒吞的臉色又變了，很驚奇，這一次回來茨木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鈴鹿山請交給我，從銘石塔離開後，我會親手將大嶽丸，押到你的面前。」

酒吞望著茨木，從她那深邃如海的雙瞳之中，茨木看到了兩團隱晦的，不斷躍動的火光。

「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酒吞笑了笑，朝著茨木揮手。

「去吧，鈴鹿山就在那裏，它在等著你征服它。」

朝著酒吞行禮，茨木轉身走出莊嚴禦殿。

茨木的背影，映入酒吞眼中，那個數百年來一直沉默寡言的女孩，如今已經成為了一道銳利的寒芒。

連酒吞，都感到她耀眼。

……

要追逐極致的劍道，便要拋棄身外之物，以身化劍，萬物皆可為器。

而如今，茨木已然做到了極致的極致，因為，她連自己都拋棄了，她如今將自己作為酒吞手中的一把利劍，披荊斬棘，排除萬難，擁護這位從誕生開始便一直站在她身邊的王，她唯一認同的王。

為他而戰，直到粉身碎骨，魂入歸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