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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帝姬》第八十六章 去日苦多(二)
喉間似梗上一株巨大的荊棘。我再難忍耐這徹骨的刺痛,也不能顧及衝過來的一眾侍衛。對著他們高高揚起的刀,對著漸漸洶湧的血,對著旁人驚異的目光,毫不掩飾的、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起來。

「翊靖長帝姬莫慌。刺客已死,微臣已派人前去稟告皇上。翊靖長帝姬且寬心。」有侍衛解了我穴道,曲終忙欲將我扶起。淚水仍簌簌,我的泣聲低進塵埃裡:「是我對不住他……他是為我……我一直……」

窒息感愈重愈濃,耳邊嘈雜聲愈發轟亂,眼前朦朧一片。再不能多留一分目光,我放任自己闔了眼眸,任黑暗淹沒,逃離開這切骨痛楚。

再醒來時,鼻端淺淺縈繞著沉香香氣。緩緩睜開眼眸,入目是紋飾華麗的幔帳,棗紅色綴結流蘇,還有皇后與蕭望舒擔憂面容。

「……皇后……娘娘……」

嗓音枯啞,我勉力支起身子,知曉醒悟,方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噩夢,那個神采飛揚,少年意氣的鑄豐,真的離我而去了。

是為了我。

攥緊被子嗚咽,我咬唇想要忍住哭泣,卻終究不得。皇后顰眉,輕撫我後背:「半夏護主而死,是她的宿命,令舟無需如此愧疚。」

沉默啜泣,我方欲強打精神,卻聽得有人大步走近:「翊靖長帝姬醒了?」

免了我行禮問安,蕭紂凝眉,身後亦步亦趨之人正是汪谷珊。從善如流的虛弱倒地,汪谷珊目光瑩瑩,望著我哀然:「翊靖長帝姬無礙罷?」

「住口!」怒斥一聲,蕭紂轉身,語氣中半分愧疚都無:「若非因你汪家,因你的好父親汪仁,怎會有如此膽大妄為之徒,竟敢逆天行事,刺殺孤?!翊靖長帝姬又何至於此?!」

「皇上!」汪谷珊向前爬了幾步,被蕭紂一腳踹開。她倒在一側,淚水漣漣:「妾身以為,今日之事固然兇險,卻並非一定是針對皇上而來啊!翊靖長帝姬所居鏡花宮,與皇上所處的乾心殿相隔甚遠,若賊人當真是欲刺殺皇上,絕不應當南轅北轍至此!且汪府上下,汪氏族人已盡數被看守住,無人能夠隨意走動,更無人膽敢輕舉妄動,如何會是父親家臣下手,欲對皇上不利啊!」

汪谷珊話語方落,蕭望舒便冷笑:「皇貴妃這會子念頭倒是動的快。焉知今日之事,不是皇貴妃故技重施,如當日令遙湄自傷而欲排除自身嫌疑,誰知弄巧成拙,反倒敗露詭計。皇貴妃好算計啊!若翊靖長帝姬今日真遭不測,便更由得皇貴妃天花亂墜,口若懸河,更可一箭雙鵰,除翊靖長帝姬,報仇後快!」

「蕭望舒!」憤而欲起,卻顧忌蕭紂立在一旁,汪谷珊隻得不甘跪地,仰視蕭望舒:「望舒帝姬莫要出言無狀,可知空口無憑!」

「皇貴妃方才一通猜想,何嘗不是空口無憑?」毫不退讓,蕭望舒伶牙俐齒:「且望舒所言,至少一半已是事實。而皇貴妃所說,卻是徹頭徹尾盡數臆測!翊靖長帝姬自至涼鴻起便居於宮中,又善心仁德,怎會招惹事端,從何處遭人暗害?」

汪谷珊一時無言。蕭望舒這般儘力保我,不過是怕一旦汪谷珊當真扭轉乾坤,東山再起,首當其衝受害的便是她與閔賢妃。且若我被汪谷珊逼急,也有說出閔賢妃與我合謀的可能。

眾人此刻身處沉璧堂西室。從幾人站立的間隙與敞開的房門望出去,隱約可見正堂地面之上的道道黑色血跡。我似乎嗅到血腥氣自那處蔓延,蓋過世間萬千餘味。若我這般徒然旁聽,如何對得起鑄豐的犧牲。

不顧皇后勸止,我翻身下床,第一次以翊靖的身份向蕭紂與皇后行了跪禮:「皇上,皇后娘娘。此事未得及時處理,未能從……那人口中,套出更多信息,實是翊靖之過。翊靖隻被半夏身亡駭得驚住,竟未及時通知守在鏡花宮外的侍衛,便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那人既稱自己是汪尚書家臣,又自甘毀了容貌,翊靖隻以為他是在仿做賢妃娘娘毀容一事,以做諷刺,竟未及看清他真實面容。只是其人身著鎧甲,風塵僕僕,似自戰場趕來……」

見好就收,我轉向皇后,還未開口抱歉,已被她輕柔扶起。我這一席話,看似毫無邏輯,是因驚嚇過度而漫無目的的敘述,實則句句反駁遏製汪谷珊方才懷疑,反倒使眾人更為肯定這「汪氏家臣」身份。

「……既已近墨者黑,妾身無話可說。」滿室可怕的寂靜中,汪谷珊再度想要掌握主導權利。她眸中熱淚如珍珠般連綴而下,血淚盈襟,卻仍懷一絲希冀:「但妾身之所以信此人非是為父親復仇而來,是因妾身信皇上,信皇上絕非暗殺父親的真兇。皇上光明磊落,乃當世英傑,妾身從不敢欺瞞皇上。妾身『狡辯』的不是旁事,正是妾身篤信的,皇上的真心吶。」

如此如泣如訴,著實感人肺腑。奈何蕭紂心腸冷硬,更勝金石。他冷淡回話,毫不理會汪谷珊的臉色瞬間頹敗黯然:「那皇貴妃便著實多情了。」

「既然天下皆傳是孤殺了汪仁,那便當是孤殺之便是。左右今日他不死,明日孤也會動手。無論如何,普天之下,涼鴻疆域,蕭氏江山,容不得汪仁此人。至於皇貴妃所言近墨者黑——孤自身已是極黑極暗。何人能乃孤何?」

「皇上……」

「世人皆言孤再難對汪氏所為忍氣吞聲,此言不假。孤本便非寬宏大度,襟懷磊落之人。照常理而言,汪仁已死,汪氏已難成氣候。只是若留你性命,不對汪氏其他族人施以懲戒,倒顯得孤流連舊情,優柔寡斷。單過,宣孤旨意,汪仁死有餘辜,罪孽深重,著人將其鞭屍,曝屍荒野,不許安葬!汪家上下,不問男女老少,滿門抄斬!至於皇貴妃,既然一直對未出世的孩兒念念不忘,便去尋他罷。黃泉路上,莫忘了替孤向汪尚書問好。」

乾脆離開,蕭紂未曾再看汪谷珊一眼。呆愣在原地許久,汪谷珊才如瘋了一般踉蹌起身,直向門外追去:「皇上饒命吶!皇上——」

窗外透進的夕陽餘暉漸漸暗沉。我拒絕曲終所說換間寢殿的提議,待眾人散盡,方從枕下取出已被壓得不成模樣的酥餅,一口口乾澀咽下。此生憂思,不可斷絕。原來我竟負了這般深沉隱忍的一段情,原來我竟斷了這般遙遠難歸的一道路……

澄廓……鑄豐心心念念的過去,與他至死不忘的光明未來,我們……還能否奢求?

朝露縱易逝,明日總將至。往日裳露宮怎樣繁華,今昔便怎生蕭瑟。凋敝至此,裳露宮已然是形同蘭步坊的所在,終蜀后宮之中,只有我仍會前去此處。

五日後,天氣清爽。今日是汪谷珊上路之日。

在鏡花宮的小廚房裏親自下廚,我將食盒擺放好,不睬曲終疑竇眼神,也不管她跟在我身後,自顧自照舊前去裳露宮。

宮人們早在昨晚便已被盡數處決。長驅直入昭鴦殿,汪谷珊散了往日氣勢,斜斜依在美人靠上。我福身問安:「翊靖見過皇貴妃娘娘。」

等了片刻未得她回應,我不以為然的提著食盒徑自走至她面前。曲終已自覺退到裳露宮宮門處。

「你還來此做什麼。」

聲音平平,無半分起伏,汪谷珊連自嘲都無力:「裳露宮,早已是一座冷宮了。」

「與其說是冷宮,不如說是死宮。」

在她驚異目光中淡漠開口,我取出絹帕拭去手指上沾染的灰塵:「至前日為止,汪氏全族覆滅,無一人逃脫。為方便行事,宮中侍衛將所有人聚齊,一一潑上脂油,一把火燒了個乾淨。聽聞有年輕力壯者欲闖出生天,直接被大刀利落的砍成了兩半。」

「……賤人!」拍案而起,卻搖搖晃晃的站不穩當,汪谷珊咬牙切齒:「本宮甫見到你,便知你心懷不軌,卻未曾想過,你竟可心狠手辣至此!本宮與你有何仇怨,你竟這般算計本宮,滅我全族!還惺惺作態,今日來此,不過是為彰顯你仁義,將這戲做個完全!」

「皇貴妃娘娘高估翊靖了。」我平心靜氣,微笑道:「翊靖怎有那等心思,還顧及到旁人評論。今次來此送皇貴妃娘娘一程,是為請皇貴妃娘娘嘗一嘗翊靖親手所製的羹湯。」

「你親手所製的羹湯?」似聽到何等天大的笑話一般,汪谷珊哈哈大笑,恨恨道:「到此刻,你都要本宮承你一重人情?!他人瞧來,隻當本宮從頭至尾承了你的大恩,本宮才是那個十惡不赦,忘恩負義之徒!」

「皇貴妃娘娘言過其實了。」我慢悠悠取出瓷碗,盛出一碗羹湯:「皇貴妃娘娘並非是忘恩負義,只是貴人多忘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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