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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帝姬》第五十八章 黃冠草履
「春雨貴如油,西荒又荒蕪,這雨持續不了多久。」攬著我入了營帳,桓恪甩了甩傘上水珠,將傘擱靠在帳邊:「依我瞧最遲至明日下午,地面便瞧不出雨後痕跡了。」

竟不知桓恪竟在此方面也如有神通。次日艷陽高照,天氣好的不像是西荒所能見。日光普照下,一向荒涼的衰草連天之景竟有幾分青草如茵之感。自至西荒,此處哪裏有人見過如此景緻。一時間眾人俱呼朋引伴,紛紛卸了手頭事物遠眺這美景。

「盛景如斯,真能叫人忘記世間陰暗。」立到我身畔,桓恪面容之上未帶笑意:「景色不走,時機卻易逝。若不趁熱打鐵,及時杜弊清源……豈不知器械者,因時變而製宜適也。乃融會貫通之理啊。」

「人之本性善忘。」我淡淡接話,看著人群漸漸散去,手執鋤頭等工具再度各司其職。「且習慣一事,最是可怕。他們已然習慣被壓迫,習慣被碾壓,習慣隨時隨地因黑暗而死去。這般向死而生,若不立時拯救糾正,便是覆滅自身,萬劫不復,無人可渡。」

沉默片刻,我偏頭看向桓恪:「將商討提前至上午,這樣快便結束了?」

「本便大致有了定數,此番不過確認。」與我對視,桓恪眼底一抹歉意:「你可怪我未同你提及此事巨細?」

莞爾一笑,我眉眼彎彎:「你們探討西荒練兵之事時正是疫病最棘手時刻罷?你是憂我煩擾,怕我勞累,我自然明曉。倒是昨日,十哥還擔心西荒之人體質不佳,難成氣候呢。」

「你不是已幫我應承保證過了?」漸起笑意,桓恪湊近些:「我尚無那般肯定能夠絕對成事,王妃倒是對桓恪頗有自信吶。夫尚未唱,婦便相隨,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偏是你巧舌如簧,出口成章。」狠狠瞪他一眼,我扭過頭去:「堂堂胡汝平州王竟手執空跡在涼鴻西荒滿舌生花,我從前怎麼會覺得你是個正經人?」

「還有更不正經的……」話音未落自己先行停住,桓恪看著我通紅臉頰自覺退後兩步,舉手做投降狀:「那便謹遵夫人教誨,我這便去做事啦。」

抿著唇瞧桓恪一路走到地勢略高處,鑄豐已在另一側站好,見桓恪站定一把拔出佩劍。清越錚鳴聲回蕩傳播,行者駐足,勞者尋覓,終於將目光零零散散的彙集到他們那處。

我緩緩走近,暗中觀察眾人神情,有人似有所悟,有人不明所以。對面蕭顯晦同樣正察看各人表情,宗政煦則垂眸,不知沉思何事。少頃,我與蕭顯晦先行交換過肯定眼神,隨即轉望桓恪,遞給他開始訊息。

不著痕跡的微一點頭,桓恪徐徐啟出空跡。寒光瑟瑟,氣魄凌人,圍觀者不由小聲發出驚呼。

劍尖朝地點了三下,鑄豐化作一道疾風直衝桓恪而去。這般速度應是避無可避,桓恪卻直待到鑄豐距自己一臂遠時方有動作。輕輕巧巧的向旁邊一讓,空跡略揚格開鑄豐劍鋒,反手間竟將鋒芒轉對向鑄豐而去。

急速仰面下腰避過,鑄豐單手撐地就勢空翻,順勢踢向桓恪。這回卻似是直到額前髮絲都被這股力道拂起才有反應一般,桓恪直接出手握住鑄豐腳踝,順理成章般旋身一扭。鑄豐猝不及防間直隨著桓恪所為略顯狼狽的翻過身去,卻也極快站穩,尚未再拿起劍,空跡已橫於頸下。

不知由誰而起,掌聲絡繹不絕。這番較量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極具美感,卻著實真刀真槍,劍劍逼人。瀟灑收劍入鞘,桓恪與鑄豐抱拳致謝。他眉眼間本是平和,卻在看向我時掩不住騰起一絲邀功請賞的笑意。

瞧諸人這般捧場反應,加之蕭顯晦早先積攢的稱讚與認可,西荒屯兵練兵之事已是定局。

果不其然,蕭顯晦將我等的設想和盤托出,起先還是一片嘩然,卻隨他誠摯言語漸而平靜:「我知道此事石破天驚,於各位來說如天方夜譚,不可置信。但我來至此地之因與各位相同,皆只因無可厚非的莫須有之罪名。饒是日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尚且淪落至此等境地,連夢中都奢侈的暢所欲言又從何談起?」

迎上混雜著痛苦的、懷疑的、希冀的層層目光,蕭顯晦並未慷慨激昂,卻格外觸動人心:「這種世道,我過夠了。我想要改變這世道,我想要挽救涼鴻子民,我想要西荒苦役的存在成為過去,我想要奪人性命的疫病永不再生……可僅憑蕭顯晦一人之力,難如登天。」

「我們此時應當享受卻不得享受的,倘若努力拚一把,或許此生能夠實現;倘若不幸失敗,則至少為後人留下火種,相信總有一日,總有人能夠實現這夙願。沉默者是大多數,而我們已是異類,已是少數人。改弦易調,扭轉乾坤,請自蕭顯晦始,請自西荒始!」

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可既有一人清明,有一人醒悟,那便有可能喚醒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直至將這表面的盛世逆轉,重塑一個真正的、清平的祥和世間。

這理想看似遙不可及,卻實則觸及到每一個人的最深的底線。幾乎一呼百應,西荒眾人皆憤憤而起,高聲呼和,怒氣、不甘、勇氣,凡此種種直衝雲霄,破天而去。沒有人詢問如何白手起家,沒有人猶豫若失敗後果將會如何慘痛,沒有人遲疑,沒有人不安,沒有人退卻。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然而萬民若是眾志成城,同仇敵愾……便是奈何江山生倥傯,也必,死生知己兩崢嶸。

今年的二月初九,桓恪則是在西荒校練場上度過。我望著他剛毅背影良久默然,身後回營取物的鑄豐匆匆跑過,又不解倒回頭來:「王……拂檀,怎麼了?」

「我曉得王爺本領,也知道他一貫韜光養晦,因而素日裏便自覺將他高看。卻未料到……仍是低估他之出類拔萃,履險若夷。」

遙望遠山,我垂眸,辨不清自己心緒:「照此看來……成事之日,觸手可及。」

待鑄豐走開,我尋了塊平整石頭坐下,隻望著指尖出神。不知多久,才發覺桓恪已悄無聲息坐到我身畔,見我看來輕聲細語,萬般柔情:「如今三國俱生變故,涼鴻很快便會催促泛夜送往人質,我們或許……過幾日便會離開西荒。」

他目光繾綣:「只是我須回胡汝,不能陪你去往泛夜,畢竟胡汝局勢如何也難以預料。泛夜至涼鴻,這兩國之間全靠你自身斡旋。」

「胡汝……太皇太后莫非也是一方助力?」桓恪提起胡汝時的神情未見喜色,聯想曾受到的信件,我不由憂心道:「太皇太后是攝政王一方的?」

「也不至於。我等雖應稱太皇太后一聲皇祖母,但她卻總與我同皇姐間有些隔閡。攝政王雖行事獨斷,卻是父皇重臣。太皇太后至今尚未明確表態偏向哪一方,因此才要回國細細籌謀。她與郭川將軍乃是本家,若得她授意,加之郭川將軍支持,則胡汝最大的郭氏一族便無後顧之憂。」桓恪嘆氣,順理我鬢髮:「我這邊總算有皇兄並肩,你那處卻只有自己考量。雖說宗政煦與孟燁寒在泛夜時能相助你一二,但關鍵之所還是在涼鴻。一旦稍有不慎……」

一旦稍有不慎,被人揭穿,不僅我性命堪憂,更會滿盤皆輸。心知桓恪最憂乃前者,我不合時宜的暖心淺笑,牽住他雙手:「我明白,所以我會保護好自己,正如你也會保自身平安。」依順被他攬進懷中,我低聲:「只是經此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還有數日呢,怎地傷感起來。只要周全自身,記得我在等你,就一定會再見。」桓恪語氣輕快,手臂卻環得更緊。

「縱使結局末路,也總有碧落黃泉,生死相隨。」

我凜然一驚,倏爾起身望向桓恪。他眸光明澈,堅定剛毅,洞若觀火。他都知道。不需鑄豐告知,他便知道,我本已打算無論結果,都一死以謝天下,告慰亡靈。但此番桓恪之言……

眸底濕潤,我垂頭欲隱情緒,卻被捧起臉頰。再不言語恐怕哽咽難言,我含淚緊緊與桓恪十指相扣:「拂檀絕不負澄廓心意。但世事無常,若我當真意外,你絕不許自暴自棄,否則任你追到何處我也不會見你。」

「你也是。」兩雙手牽在一處,姿態抵死纏綿。桓恪與我雙額相抵:「若我成仁,青山綠水,流雲飛花,餘生清歡,那是你想要的生活,是我要你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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